狗带稻种(第2/2页)

就在这时,有人在一条共同逃难至此的狗身上发现了唯一的一粒稻种,唯一的一线希望。

原来狗是翘着尾巴游水的,使得挂在尾巴尖上的一粒种子幸免于难。

于是,整个人类的命运通过这粒偶然性的种子重新延续了起来。

外婆吃饭的时候,总爱用筷子挑起米粒给赛虎看:“你看,这就是你带来的!”

她还常常揪住赛虎的尾巴仔细观察:“别个都讲,狗的尾巴尖尖没遭水泡,颜色不一样,你哪么一身都白?”

外婆痴迷于这个传说,给我们讲了无数遍。似乎她既为狗的创世纪功劳而感激,也为人类的幸运而感慨。

一条狗用一只露出水面的尾巴拯救了整个人类,说起来又心惊又心酸。

我走在即将被放弃的最后一片葵花地中,回想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种种苦难而壮阔的传说。然而眼下这颗星球,也许并不在意人类存亡与否。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

她穷尽一生,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

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

两条狗缓缓跟在我身后。野地空旷沉寂。四脚蛇随着我脚步的到来四处闪避。

我蹲下身子抚摸赛虎。它的眼睛明亮清澈,倒映整个宇宙的光辉。只有它还不知道外婆已经死去。只有它仍充满希望,继续等待。

我忍不住问它:“你带来的稻种在哪里?”

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

此时此刻,是“自由自在”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

最后的十余亩葵花开得稀稀拉拉,株秆细弱,大风中摇摇晃晃。一朵朵花盘刚撑开手掌心大小,如瓶中花一样娇柔浪漫。

然而我知道它们最终咄咄逼人的美丽,知道它们最终金光四射的盛况。

如果它们能继续存活下去的话。

突然狗开始狂吠,一大一小一同蹿起,向西方奔去。我看到日落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微渺的人影。

扭头看另一个方向,我看到正赤裸着上身拔草的我妈从容起身,不慌不忙向蒙古包走去。等她穿上衣服出来,那人的身影只变大了一点点。

我们刚立起的假人则站在第三个方向。等我们离开这里后,将由它继续守卫这块被放弃的土地。

突然而至的激情涨满咽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便大声呼唤赛虎和丑丑。喊啊喊啊,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又像在大声地恳求,大声地应许。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