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时代的小说 2010年5月20日在清华大学新人文讲座上的演讲(第5/8页)

从表面来看,我们或许可以把沈从文的小说称为地方性叙事。但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沈从文的这种地方性叙事,都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乡村故事,也都不仅仅是要讲述一个传说。他的写作其实很复杂。如果我们把沈从文写作的热情,他的地方性叙事的意义,看成是外部世界刺激的结果,看成是以大众媒体为代表的现代文化符码介入的结果,我想这种说法大致上可以成立的。所以,我认为,这是沈从文这样一个乡土作家对现实的两种回应方式,他的写作也由此获得了长久的意义。事实上,直到今天,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无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或者是在知识分子阶层,中国在很大程度上还被认为是一个乡土社会。即便是我们的都市,也会被认为是乡土背景下的都市。但是,我们在书写乡土社会的时候,肯定是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上书写的。在我看来,沈从文虽然自称乡下人,但他确实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非常敏感的知识分子。想想看,他在那个年代就意识到了大众传媒的问题,并在文体上做了回应,真的很不简单。我想,他的写作能够给我们带来某种启示。其中最主要的启示,我想是他提供了想象世界的方法。在全球化的今天,在现代传媒如此发达的今天,沈从文想象世界的方法,以及作为一种地方性叙事的意义,都不但没有过时,反而越来越具有启示性。

当然,我们必须得承认,与沈从文那个时候相比,大众传媒对时代的影响现在要更为深刻,更为广泛。同时,传媒的性质也有了某种变化,如果说在《申报》的那个时候,现代传媒还是国家意志的象征,政府以及报人似乎也都相信,媒体在相当的程度上起到类似于“统一度量衡”的作用,而且它同时确实具备某种现代性,有着更多积极意义的话,那么现在,大众传媒确实发生了变化。就中国的媒体而言,这种变化当然更多是积极的,但是问题的另一面也同样突出,而且可能越来越突出。从2004年开始,波兹曼的一本书,很薄的一本书,叫《娱乐至死》,意外地成了一本畅销书。当时我的一部小说,就是前面提到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和这本《娱乐至死》同时获得了一个奖,所以我就翻了翻这本书,没想到一下子看进去了。作者的另一本书叫《童年的消逝》,写得也很有趣,很娱乐,也很尖锐。在《娱乐至死》里,波兹曼对以电视为代表的当代大众传媒有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可能极端一点,但它确实能够点中穴位。我自己觉得,他的一些说法,对中国的媒体同样有效。

波兹曼说,当代大众传媒其实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娱乐的声音,都在拼命搞笑啊。新闻的价值取决于它能带来多少笑声,一个播音员因为长得丑一点,不能带给人视觉的愉悦,收视率就会直线下降,那么这个播音员的下场就是卷起铺盖滚蛋。在这本书中,他还提到一个有趣的事,说的是尼克松的“水门事件”。如果联想到尼克松当年给毛泽东送了一台电视机,那么这件事就更加有意味喽。按波兹曼的调查研究,“水门事件”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尼克松在电视上的形象有问题,不像老实人,很像一个说谎者,从而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一阵穷追猛打之后,尼克松还真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我们发现,从此尼克松也给世界贡献了一个词组,叫“X门事件”,比如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等等。波兹曼还提到,里根当年参加总统辩论的时候,之所以能够获胜,是因为他在辩论的时候讲了个笑话,所以报纸上第二天的标题就是里根用一个笑话,用一个段子,击败了对手。波兹曼在罗列这些有趣的事,哦,这种罗列方式好像也是在讲段子,讲笑话。之后,波兹曼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说像美国这样一个当今世界最为发达的国家,正在不自觉地进入另外一种专制社会,这种专制不同于以前的专制,它采取的手段不再是监狱,不再是皮鞭,不再是老虎凳,不再是辣椒水,而是欢乐,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欢乐和谐。你不能不承认波兹曼的目光非常刁钻。如果我们承认他说的是事实,那么这种媒体的专制,一种娱乐的专制,确实非常隐蔽,大象无形啊。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我们不再体验到那种传统的痛苦,那种老式的痛苦,那种细致入微的痛苦。个人的痛苦在这个时候显得很没有意义,不值一提,没有说头,别人可以一笑而过。好像是对波兹曼这句话的验证,波兹曼虽然是个非常重要的学者,但是他在2003年死去的时候,他的死是无声无息的,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美国的新闻媒体正热衷于一件事,那就是以出演男性机器人著名的施瓦辛格正在竞选州长。施瓦辛格这个好莱坞明星的参选和当选,使得政治竞选制模式与好莱坞的娱乐模式完全同一了。我们知道,施瓦辛格演的都是关于未来世界的影片。机器人嘛,大卸八块仍能毫发无伤,还能给人带来快乐。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