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失踪者

谈到这个时代的写作和批评,我预感到人们首先将会深情地缅怀八十年代。我最近看到张承志在《天涯》上的一篇文章。他开头就说,现在回想起八十年代,有一种“惜春”之感。“惜春”这个词用得真好。那么为什么会“惜春”呢?因为现在已是“三春过后诸芳尽”。

连傻瓜都知道,现在的文学环境,与八十年代已经完全是两码事了。在八十年代,作家和批评家有共同的敌人,有共同的朋友,有共同的乌托邦。我曾经多次目睹作家和批评家并肩作战的身影,我也记得作家和批评家是如何携手共进,共同奔向现代主义文学的怀抱。大概只有在八十年代,人们才普遍相信,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后天肯定比明天好。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我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在八十年代,几乎所有人都是进化论者。

但到了九十年代,很多人的心情突然变坏了,不良情绪日益蔓延。稍微公正一点的人,都会承认,九十年代以后,小说和批评都比以前写得好了,技术更成熟,学术更规范,视野更开阔。但人们的心情反而变糟了。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即便是作家们的长篇小说非常畅销,即便是作家手中的股票疯涨,即便是作家迅速中产阶级化甚至资产阶级化,即便作家的作品几乎可以同步在海外出版,即便是学院体制给批评家们提供了优渥的生活条件,即便当时的批评家们现在大都已经桃李满天下,作家和批评家的心情好像也好不起来。更多的时候,这群被称为写作者的人,一个个忧心忡忡,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样子好像不是能够装出来的。反正是不开心。如果有谁开心了,并且公开表达了自己的开心,那么我们通常都会认为那个人有病。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状况?

我倒不认为,这是因为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的结果,我也不认为这是文学边缘化的结果。我更愿意相信,这样一种不开心,这样一种坏心情,来自于我们突然发现,我们所养成的用文学眼光看世界的方式,用文学的形式表达感受的方式,一下子好像不好使了。我们的知识结构好像不灵了。从八十年代以来,我们熟知了那么多的小说流派,背诵了那么多的知识,默记了那么多的概念,掌握了那么多的命题和研究方法,可现在好像都无法对我们的现实生活进行解释。现实越来越复杂,小说越来越精致;现实越来越混账,论文却越来越规范。全都对不上号了。而且,这样的现实,这样的小说,这样的论文,不全是我们“奋斗”的结果吗?而且小说不应该精致吗?论文不应该规范吗?当然应该。不然,你凭什么与别人对话,与世界对话?这么一来,好了,所有的理由都能够成立,所有的道理都是真理,可是最后的结果好像却只有一个了,那就是我们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没用了。

所以,我常常感到,就是文章写得再好,我们也都是失踪的人。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是因为我们失踪了。问题是,我们分明知道自己在哪,可我们自己却有失踪的感觉。你分明在场,你分明还在发言,但你却失踪了。我们成了在场的失踪者。我们的心情就是这样变坏的吗?

八十年代当然值得怀念,因为那其实是怀念我们失踪以前的生活,那好像是我们的前生。但怀念八十年代,对当今的写作却起不到什么作用,惜春而已,闲坐说玄宗而已。

2008年9月15日于博雅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