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第4/4页)

虽然在中国的语境中,历史尚未终结,历史的活力依然存在,但是故事的消失却似乎已经成了必然。完整地讲述一个故事所必须依赖的人物的主体性以及主体性支配下的行动,在当代社会中已经不再具备典型意义,它只能显得虚假和做作,充其量只配当做肥皂剧的脚本。即便是哈韦尔这样传奇的人,他戏剧中的故事也不再有莎士比亚的故事那样跌宕起伏——我们都像布罗茨基所说的那样,生活在一个二流的时代,要么是二流时代的忠实臣子,要么是它的逆臣。

当代小说,与其说是在讲述故事的发生过程,不如说是在探究故事的消失过程。传统小说对人性的善与恶的表现,在当代小说中被置换成对人性的脆弱和无能的展示,而在这个过程中,叙述人与他试图描述的经验之间,往往构成一种复杂的内省式的批判关系。无论是昆德拉还是哈韦尔,无论是索尔·贝娄还是库切,几乎概莫能外。

当然,这并不是说马尔克斯式的讲述传奇式故事的小说已经失效,拉什迪的横空出世其实已经证明,这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在当代社会中仍然有它的价值。但只要稍加辨别,就可以发现马尔克斯和拉什迪这些滔滔不绝的讲述故事的大师,笔下的故事也发生了悄悄的转换。在他们的故事当中,有着更多的更复杂的文化元素。以拉什迪为例,在其精妙绝伦的短篇小说《金口玉言》中,虽然故事讲述的方式似乎并无太多新意,但故事讲述的却是多元文化相交融的那一刻带给主人公的复杂感受。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美国种植园主与吉卜赛人以及西班牙的后裔之间也有着复杂的关联,急剧的社会动乱、多元文化之间的巨大落差、在全球化时代的宗教纠纷,使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天然地具备了某种行动的能力,个人的主体性并没有完全塌陷。他们所处的文化现实既是历时性的,又是共时性的,既是民族国家的神话崩溃的那一刻,又是受钟摆的牵引试图重建民族国家神话的那一刻。而这几乎本能地构成了马尔克斯和拉什迪传奇式的日常经验。

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可能存在着两种基本的文学潮流,一种是马尔克斯、拉什迪式的对日常经验进行传奇式表达的文学,一种是哈韦尔、索尔·贝娄式的对日常经验进行分析式表达的文学。近几年,我的阅读兴趣主要集中在后一类作家身上。我所喜欢的俄国作家马卡宁显然也属于此类作家——奇怪的是,这位作家并没有在中国获得应有的回应。在这些作家身上,人类的一切经验都将再次得到评判,甚至连公认的自明的真理也将面临着重新的审视。他们虽然写的是没有故事的生活,但没有故事何尝不是另一种故事?或许,在马尔克斯看来,这种没有故事的生活正是一种传奇性的生活。谁知道呢?我最关心的问题是,是否存着一种两种文学潮流相交汇的写作,即一种综合性的写作?我或许已经在索尔·贝娄和库切的小说中看到了这样一种写作趋向。而对中国的写作者来说,由于历史的活力尚未消失殆尽,各种层出不穷的新鲜的经验也正在寻求着一种有力的表达,如布罗茨基所说,“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我们是否可以说有一种新的写作很可能正在酝酿之中?关于这个话题,我可能会有更多的话想说,因为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了我思维交织的中心,最近对库切小说的阅读也加深了我的这种感受。但这已经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是另一篇文章的开头。我只是在想,这样一种写作无疑是非常艰苦的,对写作者一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面对着这样一种艰苦的写作,从世界文学那里所获得的诸多启示,或许会给我们带来必要的勇气和智慧。我再一次想起了从祖父的棺材里传出来的声音,听到了山林中的鸟叫。我仿佛也再次站到了一条河流的源头,那河流行将消失,但它的波涛却已在另外的山谷回响。它是一种讲述,也是一种探究;是在时间的缝隙中回忆,也是在空间的一隅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