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对话

我枯坐于书房,正为一篇关于书房的文章犯愁,有人敲门了。来了四个人:一位批评家,一位男记者,一位女作家,还有一位是行为艺术家。前三位是我的朋友,后一位是他们的朋友。说实话,我看不出艺术家的年龄和性别。从蠕动的喉结来看应该是个男的,可从描眉涂唇上看,又是个女的。后来我知道了,他原来是男的,现在是个女的。要是往常,如果我的写作计划被打断了,我肯定烦都烦死了。可这会儿——

李洱:来得好,我正想找人——

男记者:搓麻将?太好了,刚好一桌。男女搭配,玩着不累。

李洱:正经一点。我想找个人谈谈书房。谁有书房谁举手?

女作家:狗眼看人!虽说我是泡吧泡出来的,可我也是个读书人。没有书房还能叫读书人?不是读书人还能叫现代人?

艺术家:本姑娘就没有书房。

李洱:瞧瞧,上来就吃了杀威棒。

男记者:我的书斋大得很。对,我习惯上称它为书斋。书桌有六平方米。驴打滚都可以。藏书有一万册吧,反正只多不少。还有一个名字呢,叫“听雨斋”。有点诗意吧?

艺术家:还书斋呢。本姑娘是,天当房地当床,深挖洞广积粮。

批评家:别捣乱。你不吭声,别人也知道你刚挖了条人造阴道。喂,记者大人,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叫书斋呢?

女作家:烧包呗。小布尔乔亚。

李洱:“斋”和布尔乔亚好像没有关系。撑死了算个封建。

批评家:快接近实质了。虽然我和你(记者)打过几次牌,但我对你并不了解。今天听你把书房叫书斋,我就发现,其实呀,玩世不恭只是你的表象。“斋”字在汉语里,总是有一种宗教意味。古人祭礼或庆典时,清心净身以示诚敬,叫做“斋”。伊斯兰教的教历九月,叫“斋月”。你当过知青吧,不管怎么说,还是有宗教情感的。毕竟是从一个神性时代爬出来的。

女作家:操,哪跟哪呀。

批评家:这就怪了。我一表扬你,你就说表扬得对。一表扬别人,你就说表扬错了。批评的标准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吗?年轻人,我正要提醒你,一定要注意汉语的词根。汉语的词根不在杜拉斯那里,也不在亨利·米勒那里,而在汉语典籍之中,在落满灰尘的图书馆的最上层。

女作家:德性。其实,我的书房也是叫过“斋”的。叫“可乐斋”。

艺术家: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就称王。

男记者:你(批评家)说得很有道理。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无意识总是走在意识的前头。我本来想改的,现在不改了。

批评家:“书斋”的意思其实是说,它是读书人的修行之地。

女作家:太沉重了。

李洱:沉重得都有点悖时了。

批评家:可悖时正是文人的命运呀,不合时宜,像个苦行僧。

李洱:虽然我不愿当苦行僧,但我知道这是文人的宿命。写作技艺也需要锤炼,这也算是修行吧。

女作家:太沉重了,需要化解。

李洱:用什么化解?怎么化解?

艺术家:肉。

李洱:别捣乱,听人家(批评家)的。

批评家:其实已经化解了。林语堂、周作人、张爱玲是这方面的先锋。他们给写作增添了趣味。一些趣味,一些知识。“斋”到了他们那里,就有了趣味的意味。吃完饭,没事干,一杯茶,一包烟,温一壶花雕,卷半幅幽帘,用炉子烤烤鞋垫,用脚盆接接雨点,写上几行字,赚些零用钱。从鲁迅的《呐喊》,一直化解到张爱玲的《流言》。

女作家:还有我呢。先喝杯可乐,再上网聊天。

男记者:咦,这就怪了。听上去,你(批评家)说的好像也是我。不过,我烤鞋垫用的吹风机,喝酒喝的是人头马。

女作家:其实,我是哄你玩。我的书房不叫“书斋”,而叫“书吧”。全称可乐书吧。

艺术家:天当房地当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就称王。

李洱:又来了,又来了。还念错个球了,应该是不称王。既然后现代了,就别搞话语霸权了。一会儿称霸,一会儿称王,烦不烦?

艺术家:可沸点乐队就是这么唱的。央视放过的。词是贝司手写的,曲是键盘手谱的。本姑娘跟他们都睡过,而且不止一次。还能有错不成?

李洱:那,天当房地当床,什么意思?

艺术家:听了半天还不明白?真是个傻鸟,比鸟还傻。哦,对不起,本姑娘只是顺口说说,没有歧视男同胞的意思。天当房地当床嘛,说的够透彻了。普天之下都是本姑娘的书房。本姑娘搞的是行为艺术,直接诉诸你的感官,从肉到肉,不要文字来搅和。这么说吧,你们说的书房,本姑娘还是当男人时搞过。几排书架,上面堆些连自己都不看的书。这就叫“书斋”,“书房”,“书吧”?如今想起来,本姑娘大牙都要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