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文学遗产(第2/3页)

李洱:加缪之后,法国文学又走了几十年了。你告诉我第二个加缪在哪里?福克纳、海明威之后,索尔·贝娄之后,美国文学也有了几十年了,新的大师在哪里?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人们不断地阐释,不断地加入自己的理解,使一个文本的意义不断衍生,越来越丰富。具体到加缪的那部小说,你知道那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是在那个年代可以出现的象征主义小说,但现在没有人敢写那样的小说了。加缪的最后一部小说,没有完稿的那一部,好像叫《第一人称》吧?他如果不死的话,小说也肯定有很多变化。加缪之后,英国的那个作家,还获得了诺奖的,叫戈尔丁,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蝇王》,与加缪的《鼠疫》有些相似,但我们已经毫不在意了。

梁鸿:你的意思是文学的神圣时代已经过去,那种具有原型性思想启迪的文学可能只出现在文学的某一阶段。但文学还应承载一些更丰富的东西,它应该给我们展现某种新的图景或想象,不仅在历史层面,在小说美学方面也应该如此。

李洱:那是非常高的要求。举一个简单例子,按照我的想法来写,读者仍然会不满意。比如说我想写艾滋病,也准备了很多资料,但我不会仅仅去写人性恶,去写一个故事,我不会只去写一个里厄医生(《鼠疫》的主人公)。我会写它与当代文化、当代体制之间的关系,与世界资本市场的复杂关系,一部多少类似于福科的《颠狂与文明》那样的书。甚至我还想写出,确实有一些人,是怀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来掩盖一些悲惨的事实的。问题是,当我这样去写的时候,我就提供了一种新的想象与见解了吗?很难说。一种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的作品,现在很难出现了。

梁鸿:你还是试图做出新的理解与阐释。我觉得对中国小说失望绝不仅仅是批评家,还有广大的读者。当然,这其中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原因,但其中一点,就是对小说主题陈旧的不满。

李洱:读者是谁?这就像我们在问,人民是谁一样。有趣的是,获得读者认可的作品,非常畅销的小说,动辄几十万开印的小说,你是不看的,我也不会看的,作者本人甚至不希望别的作家来看的。主题的陈旧,其实还是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同样有趣的是,越是陈旧的主题,越是有读者喜欢。

梁鸿:我有时候感到现在思想非常过剩,谁的口袋里都装着这玩意儿。但是,文学又是非常复杂的东西。

李洱:思想过剩的问题是可以不谈的,因为它不能成立。这个问题如果换个说法,或许还可以成立,不是过剩,而是剩余,是剩余的思想,一些边角料。当然这是另外的问题。说到小说,我的看法常常很矛盾。我们对话的时候,你也可以发现,我的看法常常矛盾。这对写作可能是好事,而作为理论的表述就容易出问题。比如,我当然认为,文学应该承载一些思想,或者说是思想的疑难。但我有时候,在读作品的时候,我又会觉得文学的意义,最主要的意义,好像就是要给我们提供一种个人的视角,个人的观感,一些以虚构面目出现的纪实性的片断,一些带有某种异质性的经验。我记得我们以前在电话里谈过杨争光的小说,《从两个蛋开始》。我很喜欢那篇小说。有一次碰到一个法国人,他说你推荐一下中国的小说。我说有一部小说很有意思,但国内没人注意,我说的就是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不料那个人还真看过这部小说,也很喜欢,但他说很难翻译,主要是那些土得掉渣的生活,语言,很难翻译。我跟刘稚,这部小说的责编,也交流过看法。我喜欢这部小说什么呢?它的主题,我们太熟悉了,对中国人来说已经没有挑战性了。我喜欢它的语言,它引起了我对生活的回忆,遥远的回忆,而且是你没有经历过的生活的回忆,某种程度上它重新塑造了你的记忆,把你的记忆向前延伸,延伸到你出生之前。对我来说,我相信对很多读者来说也是如此,它的小说提供了一种异质性的经验。杨争光也是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作家,现在他找到了这样一种方式来写小说,应该说很棒,但已经引不起更多人的兴趣了。

梁鸿:我看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也觉得非常好,决非仅仅是纪实,而是在对历史的叙述中,一些其他的东西也慢慢被呈现出来,非常幽默、非常洞透地把人物背后的隐秘给写了出来,既传达了历史的某种信息,同时,也有文学的美感。

李洱:当然,我对它也有不满足。这部小说充满了快感,接近流氓的快感,有一种得意。可以想象他写着写着,站起来,抽支烟,笑一笑,打个手势,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种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的快感。然后坐下来接着往下写。我也觉得,他过于纠缠于性了。当然,人到中年,他们喜欢写性,写到性就兴奋,就来劲,我也可以理解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