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与怀疑语境下的小说之变 与梁鸿的对话之二(第2/2页)

梁鸿:本雅明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他说,真理的史诗部分已结束,小说叙述所表现的只是人生深刻的困惑。现在,个人迷失在体制、历史话语或个人生活的隧道之中,在共时的存在中表现出荒谬、虚无的本质。小说已经不能再充当生活的解释者,而只能转向叙述这一令人困惑的存在状态。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它是基于文学理念本身的嬗变,还是因为整个世界的语境发生了变化?

李洱:我太想写出那种小说了。那种能在文学中进行情感教育和道德启蒙的小说,那种所谓的“总体生活”的小说。但是,我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相信现在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了。原因很复杂。整个世界的语境都发生了变化,作家进行情感教育和道德启蒙的基石被抽走了。卡夫卡的那句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卡夫卡说,巴尔扎克权杖上曾经刻着一句话:我粉碎了整个世界;我的权杖上也有一句话,整个世界粉碎了我。顺便开句玩笑,我连权杖都没有了,因为权杖也被粉碎了。卡夫卡还可以写寓言,写他的当代寓言,而现在的作家谁还能写寓言?除非你写给儿童看。也就是说,当代小说甚至失去了寓言性的功能,一种传统意义上的整体的象征性力量。

个人生活,或者说作为作家的那个个体,其实已经分崩离析。你不可能告诉读者你对世界的整体性的感受,那个整体性的感受如果存在,那也是对片断式、分解式的生活的感受。我自己在阅读当代小说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关心小说的叙述人:这部小说是谁在讲述?而在读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的时候,我不会关心这个问题。虽然一部小说,毫无疑问是由作家本人讲述的,但奇怪的是,我们对作家本人失去了信任,我们需要知道他讲述这篇小说的时候,是从哪个角度进入的,视角何在?不然,我就会觉得虚假。好像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传说,是一个固定化的传奇,是后看的,看到的是所谓的前现代时期。它要表达的是一种公共经验,而不是个人对历史的体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够容忍作家采用全知全能的叙述,而作家本人总是全力以赴要满足读者的那个期待视野。当小说无限接近那个期待视野的时候,我们会说,这部小说成功了。但是,我不会这样写,我也不敢这样写。我必须选取一个叙述人,让他来讲述生活。他只能讲述个体的生活,他只能讲述某一种生活,他只能讲述个体生活中的某一种生活中的某些片断。在这些片断中,他体会到被生活同化的压力,他因此而反抗或者妥协,他个体存在的困难和意义也因此在这些片断中一点点显现。这个时候,你又怎么能找到对世界的总体性看法呢?

梁鸿:这背后似乎是一种世界观的改变。十九世纪乐观的启蒙主义和对世界理性、自信的把握在二十世纪已经消失了。十九世纪是充满象征的、神圣的和抽象意义的大帝国主义解体时代,在科学、启蒙与资本的联合下,世界是一个已掌握的规律世界。因此,才有巴尔扎克的豪情壮志。在二十世纪,在整齐秩序的工业化社会,人处于异化与焦虑的经验之中,世界似乎重又变得不可捉摸。

李洱:从大的方面说,肯定是世界观的改变。对中国的写作者来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我们才可以说语境真的变了,新的现实出现了,它要求写作者在写作中做出艰难的回应。如果说接轨的话,那么九十年代以后,中国才真正和外部世界接轨。这种接轨有两个意义:一个就是我们被所谓的全球化浪潮卷了进去,另一个是中国特有的现实得以显现了出来。我们是以被浪潮淹没的方式涉水而过,也成了浪潮中的水族。但中国巨大的政治和文化遗产,仍然首先属于我们自己,同时它又在新的语境中不停在产生裂变,发生位移。总是有人说,中国作家在十几年之内,把西方现代派玩了一遍。这种说法,当然不乏讥消,言外之意是最后把自己玩丢了。但这背后的一个基本事实是,我们的生活也确实是在十几年之内,把人家几十年、上百年的历程走了一遍,浮皮潦草地走了一遍。它本身就是我们经验的重点所在。所以,对中国作家提出这样一种指责,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我们谁也无法孤悬于历史进程之外。身处于这样的历史进程之中,我想,人们最直接的感受,可能是当代生活变化太快了,简直是目不暇接,你就是像马王爷那样长三只眼也没有用。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与西方用的是同一个概念,比如我们都说焦虑什么的,但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