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时性的存在结构(第2/4页)

梁鸿:我们原来总是说小说要怎么来讲故事。但是,在你的小说中,这种选择性非常模糊与隐蔽,让人感觉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不是你有意选择的。故事、叙事与风格是完全同构的,生活本身的状态刚好就是你风格的状态。

李洱:哦,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说,它仿佛就是截取了生活的一部分,抽刀断水硬截了一部分,然后原生态的描述出来。不过,从哪里截取,怎么截取,你也得考虑啊。原生态的描述,只是一种比喻。我至今还没有见过谁的小说真的是原生态。

梁鸿:但在小说艺术上,这的确已经是一种本质的变化。原来我们的写作是线性的,我们要表达某种价值,然后顺着往上写。现在,上不去了,一切都平摊在这个地方。你把平摊在这里的各个元素都表现出来。这些元素是我们的眼睛曾经忽略掉的。我们的眼睛是经过选择的嘛。你把被我们的文明和价值体系所抛弃的东西一一捡拾起来,并赋予艺术的特质。这应该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发现。

李洱:以前我们要表达人物命运,要表达我们对人物命运的关切,会强行地把人物性格的那种丰富性加以简化,把人物的活动背景给以缩减。换句话说,我们甚至是强行地把世界、事物加以扭曲、改造和打磨,然后硬性地将之纳入自己的叙述轨道,把人物的命运往极端处推,推啊推,反正那弦是越拧越紧,嘈嘈切切如急雨,然后达到高潮,然后弦断了,小说结束。你翻看古典小说,翻开那些畅销小说,几乎都是如此。我不能说这种处理不好,但我总觉得这种写法有些不真实,不舒服,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至少觉得有些隔膜。我现在做的,其实是一种比较折中的办法。从小说的结构方式,到细节的铺排,我自己觉得是精心选择的,但又要给人一种比较随意的印象,并且让那些看似随意的细节,彼此有着暗中的联络,然后又尽量能给人一种总体性的感觉。

梁鸿:你的这种说法,也让我想起刘震云的小说。

李洱:哦,你说的是刘震云的乡村小说吧,《故乡面和花朵》。那是一部雄心万丈的作品。他的幅度更大,那是中国乡村版的《追忆逝水年华》。

梁鸿:对,刘震云第一次写了乡村的意识流生活,那种胡思乱想的内心生活。他第一次把乡村的话语丰富起来了。乡村在作家看来一直是贫瘠的,沉默的,失语了的存在。这种对日常生活全景式的叙述,试图给日常生活命名的倾向,显示了作家的雄心壮志,看起来非常容易,但实际上非常难。

李洱:很奇怪,刘震云在小说艺术上的贡献容易被批评家忽略掉。我跟他不熟,也没有交流,但他的小说确实显示了非同一般的才华。当然,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他的一些活儿做得有点过了。但他写乡村意识流,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贡献。意识流本来是知识分子的,是客厅的艺术,但他把它搬到了田间地头,搬上了寡妇的炕头,屠夫的案头。开句玩笑,到了刘震云这里,意识流小说才完成了它的东方化过程。

梁鸿:你的处理方式,与刘震云又不一样,你不搞意识流。

李洱:如果写知识分子,我偶尔会用意识流。但别的小说,我很少用。

梁鸿:《光和影》里面涉及知识分子和乡村,在小说里面,现代化的京城和本草镇成为各种话语的汇集地:典籍史志、光碟、英语、网络词汇、星座等等,作为各种话语资源,它们共时性的出现了。我认为我看到了后现代拼贴诗学。当我阅读的时候,我觉得每个景观,每个话语,每个细节,都能散发出某种意味。背景也不仅是背景,细节也不仅是细节,而成为主题本身。所以,我的阅读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各种意义、各种元素纷至沓来。你致力于把世界表现为一个结子,一团乱麻。你在表现这个世界,同时又毫不降低它无法摆脱的复杂性。

李洱:把世界表现为一团乱麻,是容易的。你这么说,其实让我有一种失败感。我不愿意只让人看到乱麻。就像我们在前面对话时说过的那样,如果世界是一团乱麻,你写的还是乱麻,那你只能是添乱。如果世界是一潭浑水,你写得还是浑水,那你只能把水搅得更浑。就小说的表现方式而言,我还是试图做到乱中有序,杂乱有章。你这么说,只能说明我做得不够好。

梁鸿:《光和影》的主人公,刚踏入社会,所以——

李洱:所以他很不适应。就像你说的,各种问题对他而言,都是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置他于死地。哦,很不幸,他这辈子从事的第一项工作,竟然是卖盗版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