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更进化的美

陈丹青:知道马克西姆餐厅的女老板去世了吗?她原来是中央美院的,叫宋怀桂,60年代嫁了一个罗马尼亚人就出国了,生活在巴黎。改革开放后又回到中国,组织了中国第一批时装模特。她当时说过一句话,“我在西方待了这么久,最好看的还是中国姑娘,在马路上看到的北京姑娘”。我很认同她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我出国回来才觉得东方人好看,我出国之前学油画,按说在美学上应该是崇洋的,可是我一直觉得中国人很好看。而且我很早就觉得中国绘画中的女性很好看,尤其是敦煌那些画。我不说西方人难看,但中国人的好看是更进化的美。

林风眠绘敦煌仕女

张大千绘敦煌飞天

窦文涛:这种好看能用语言形容吗?

陈丹青:当然可以。我读过的最好的描写是杜甫的《丽人行》。当年我在波士顿博物馆,看见有八十多个日本时装模特被组织进博物馆看画。她们穿着和服、木屐,很小步地走,立刻让我想到杜甫的《丽人行》。太好看了!西洋人在她们面前跟动物一样!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筋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杜甫《丽人行》

查建英:我理解,你说的已经不是人体美了,不是说单纯肉体器官的好看。那种美是一种文化,一种仪式感。

陈丹青:但日本也有过非常崇洋的时候。

查建英:东方的美丽,尤其是中国式的美,有一种细腻、温柔的东西在里面。这也许跟我们的地理环境有关系。从大森林里走出的女性,就有一种高头大马的彪悍之美,而中国人的美与地理环境、食物以及早熟的文明是连在一起的,是整个大环境孕育出来的长相。我不愿意说东方人是最美的,但东方的美实在是一种雅致的美。可是近两百年来,我们失去了自信,失去了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能力,有点儿迷失本性了。

陈丹青:这跟媒介也有关系。比如油画能不能画好中国人的样子,我到现在还是持保留意见。中国这种单线平图的仕女画是从中国人的脸弄出来的,重视的是轮廓和线条,而西方油画从文艺复兴一路过来,是重阴影、重结构、重体块的画法,拿到中国来,画跟鸡蛋一样没有多少起伏、微妙变化的脸孔,完全体现不出来!这等于说油画很委屈。影像本身跟油画视觉是相通的,要有光,而光需要对比、明暗才能出效果。所以在这样的光照下,我们不如洋人好看,我们的脸投射到这样的美学里面,肯定会自卑!但问题是,整个古代没有这个问题,一直到清朝都没有这个问题。

窦文涛:说到机器的因素,我深有同感,因为我是搞电视的,老实说外国人那种长相比较占便宜,因为他们五官大,即便是个胖脸,上镜看也比较有轮廓。东方人哪怕没那么胖,小眼睛、小鼻子,电视拉远了一看,整个就是一个面团。这也是我为什么改称喜欢小脸的原因。

陈丹青:现在还要加上商业因素。商家骗你去买他的衣服之前,一定会大规模宣传,比如把瘦或者苗条变成一种价值观,这时候已经不牵涉美不美了,人是一种自卑的动物,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众的——我政治正不正确?我穿衣正不正确?我胖瘦正不正确……媒体把审美改变了。变了以后,中国人一直不安分,一直自卑,这是心理因素。另外一大因素是中国的服装变了,开始穿洋装了。一穿上洋装,男人女人的劣势全出来了。为什么民国服装还稍微好点儿?因为长衫一盖全遮掩掉了。女人穿旗袍,木心先生讲过一句话,“无遗而大有遗”,看上去什么肩、腰、臀都笼在里头,非常的中国,既性感又含蓄。

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嫣然百媚,走动时微飔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