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丁未年纪事 (乌云与金边)(第9/10页)
秋凉以前,我们都在办公室里作息。楼上只有女厕有自来水。楼上办公室里写大字报的同志,如要洗笔,总带些歉意,很客气地请我代洗。饭后办公室人多嘈杂,我没个休息处。革命群众中有个女同志颇有胆量,请我到她屋里去歇午。她不和我交谈,也不表示任何态度,但每天让我在她屋里睡午觉。有一次我指上扎了个刺,就走进革命群众的办公室,伸出一个指头说“扎了个刺”。有一位女同志很尽心地为我找了一枚针,耐心在光亮处把刺挑出来。其实扎了个刺很可以耐到晚上回家再说,我这来仍是存心“探险”。我渐次发现,我们所里的革命群众,都是些披着狼皮的羊。
我们当了“牛鬼蛇神”最怕节日,因为每逢过节放假,革命群众必定派下许多“课外作业”。我们得报告假日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又得写心得体会。放假前还得领受一顿训话,记着些禁令(如不准外出等)。可是有一次,一个新战斗团体的头头放假前对我们的训话不同一般。我们大家都承认过一项大罪:“拒绝改造”。他说:“你们该实事求是呀。你们难道有谁拒绝改造了吗?‘拒绝改造’和‘没改造好’难道是一回事吗?”我听了大为安慰,惊奇地望着他,满怀感激。我自从失去人身,难得听到“革命群众”说这等有人性的语言。
我“下楼”以后,自己解放了自己,也没人来管我。有一次,革命群众每人发一枚纪念章和一部毛选。我厚着脸去讨,居然得了一份。我是为了试探自己的身份。有个曾经狠狠挨整的革命派对我说:“我们受的罪比你们受的厉害多了,我还挨了打呢。”不错呀,砸抽屉、抄文件的事我还如在目前。不久后,得势的革命派也打下去了。他们一个个受审问,受逼供,流着眼泪委屈认罪。这使我想到上山下乡后的红卫兵,我在干校时见到两个。他们住一间破屋,每日捡些柴草,煮些白薯南瓜之类当饭吃,没有工作,也没人管,也没有一本书,不知长年累月是怎么过的。我做“过街老鼠”的日子,他们如饿狼一般,多可怕啊。曾几何时,他们不仅脱去了狼皮,连身上的羊毛也在严冬季节给剃光了。我已悟到“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老家伙也罢,革命小将也罢,谁也不是谁的敌人。反正我对革命的“后生”不再怕惧。
在北京建筑地道的时期,摊派每户做砖,一人做一百块,得自己到城墙边去挖取泥土,然后借公家的模子制造,晒干了交公。那时默存已下干校,女儿在工厂劳动,我一人得做砖三百块。这可难倒了我,千思万想,没个办法。我只好向一位曾监管我的小将求救。我说:“咱俩换工,你给我做三百块砖,我给你打一套毛衣。”他笑嘻嘻一口答应。他和同伴替我做了砖,却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肯要我打毛衣。我至今还欠着那套毛衣。
干校每次搬家,箱子都得用绳子缠捆,因为由卡车运送,行李多,车辆小,压挤得厉害。可是我不复像下干校的时候那样事事得自己动手,总有当初“揪出”我们的革命群众为我缠捆而且不用我求,“披着狼皮的羊”很多是大力士,他们会关心地问我:“你的箱子呢?捆上了吗?”或预先对我说好:“我们给你捆。”默存同样也有人代劳。我们由干校带回家的行李,缠捆得尤其周密,回家解开绳索,发现一只大木箱的盖已经脱落,全靠缠捆得好,箱里的东西就像是装在完好的箱子里一样。
我在干校属菜园班,有时也跟着大队到麦田或豆田去锄草。队长分配工作说:“男同志一人管四行,女同志一人管两行——杨季康,管一行。”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干农活有一手。有两个能手对我说:“你一行也别管,跟我们来,我们留几根‘毛毛’给你锄。”他们一人至少管六行,一阵风似的扫往前去。我跟在后面,锄他们特意留给我的几根“毛毛”。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以为我是劳模呢。
默存同样有人照顾。我还没下干校的时候,他来信说,热水瓶砸了,借用别人的,不胜战战兢兢。不久有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找我,说他就要下干校,愿为“钱先生”带热水瓶和其他东西。他说:“不论什么东西,你交给我就行,我自有办法。”热水瓶,还有装满药水的瓶,还有许多不便邮寄的东西,他都要求我交给他带走。默存来信说,吃到了年轻人特为他做的葱烧鲫鱼和油爆虾,在北京没吃过这等美味。干校搬到明港后,他的床位恰在北窗下,窗很大。天气冷了,我一次去看他,发现整个大窗的每条缝缝都糊得风丝不透,而且干净整齐,玻璃也擦得雪亮,都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每想到他们对默存的情谊,心上暖融融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