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丁未年纪事 (乌云与金边)(第6/10页)

我只好再作检讨。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我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我自以为检讨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他说:“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我抗议说:“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他不答理。我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自己解放了自己。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了之。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的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么较大的运动,工作往往全部停顿。我们哪一年没有或大或小的“运动”呢?

政治学习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应该认真学习,积极发言。可是我认为学习和开会耗费时间太多,耽误了业务工作。学习会上我听到长篇精彩的“发言”,心里敬佩,却学不来,也不努力学。我只求“以勤补拙”;拙于言辞,就勤以工作吧。这就推我走上了“白专道路”。

“白专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过这条道路的都会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翻译工作又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工夫一点一滴地攒。《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

我曾想尽办法,要把堂吉诃德救出来。我向没收“黑稿子”的“头头”们要求暂时发还我的“黑稿子”,让我按着“黑稿子”,检查自己的“黑思想”。他们并不驳斥我,只说,没收的“黑稿子”太多,我那一份找不到了。我每天收拾女厕,费不了多少时间,同伙还没扫完院子,我早已完事。我觉得单独一人傻坐在办公室里不大安全,所以自愿在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时光。从堂吉诃德被俘后,我就想借此寻找他的踪迹。可是我这位英雄和古代小说里的美人一样,“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每间屋子都张望过了,没见到他的影子。

过年以后,有一次我们“牛鬼蛇神”奉命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我忽从凌乱的废纸堆里发现了我那包《堂吉诃德》译稿。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又惊又喜地告诉同伙:“我的稿子在这里呢!”我打算冒险把稿子偷走。出门就是楼梯,下楼就没人看守;抱着一个大纸包大模大样在楼梯上走也不像做贼,楼下的女厕虽然不是我打扫的,究竟是个女厕,我可以把稿子暂时寄放,然后抱回家去。当然会有重重险阻,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监视我们的是个老干部。我等他一转背,就把稿子抢在手里,可是刚举步,未及出门,我同伙一个“牛鬼蛇神”——他是怕我犯了错误牵累他吗?那可怪不到他呀;他该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吧?他指着我大喝一声:“杨季康,你要干什么?”监视的干部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我生气说:“这是我的稿子!”那位干部才明白我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我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我不记得当时还说了什么“大话”,因为我觉得这是吃了公家的饭干的工作,不是个人的事。他答应好好儿保藏,随我放在哪里都行。我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占了太好的位置,别人需要那块地方,会把稿子扔出来。所以我又把稿子取出,谨谨慎慎放在书柜顶上,叹口气,硬硬心,撇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