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诺是一个乐园(第5/8页)

那个此刻已经烟消云散的阴谋,好像又抓着我们不放。岩炳喊着:马蜂来了!从树上滚下来。我们往回跑,从声音上分辨是整整一大群马蜂在那儿盘旋。我狂奔,忽然听见后面玉罕叫。没等我停下来,马蜂已经密布过来了。我是一直听不见嗡嗡声为止,才停下的。只是我一个人,站在塔诺下。

等我们坐上塔诺,看着石榴河的水罩上一层黄昏的雾气的时候,岩炳的脸已经肿了,玉罕趴在他身上哭。是我们跑的时候,玉罕让石头绊倒了,岩炳扑在她身上,一直等马蜂大军撤退。

他看着我叫了声:叛徒!

我就笑了,玉罕给了我一拳,你笑啥?比你俊。

是是是。我没那么好看。

说着我下了塔诺,回去吧!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到家很远啊。

玉罕问:回了说啥?

我不管你们了,说玩藏猫猫了,岩炳猫到马蜂窝去了!哈哈。岩炳一使劲,可能是想打我,却没有够到,我就咚地着地了。

塔诺好像很远很远。水皮上的那层雾气散了以后,我们就到家了。我和玉罕挨了大人的臭骂,岩炳左脸已肿成了馒头,只是右边仍黑瘦如初,他就躲在家里怕人笑话。我们那段也给关在家里,但有机会了,还是溜他家去。岩炳那年,第一次老实在家写了作业。我们一起做的。为此,岩炳妈特别欢迎玉罕,说是她起了带头作用。

我们很久没到塔诺去了。

玉罕的阿妈不知何故,紧紧地看着她,仿佛踏到岸就会咕噜到水里去。我和岩炳挨打的理由,会是衣服蹭个洞,不做作业之类的,玉罕挨打只有一个原因:去了河边。

黄昏来到我们村,从马州东部吹来的风让一切反而更平静。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喜欢坐在她家的院子里乘凉,闻着小花园的清香。

我们在黑夜,则最喜欢玩藏猫猫。岩炳总是藏到他家猪圈上,很容易把他找了出来。玉罕那天躲到哪里去了?我转来转去好几圈,没见她影子。岩炳偷偷告诉我,准是躲老嘎那去了!算了!原地等一会儿,我很快失去了耐心。这时我妈过来说老舅来了,还带了一只能吹出声音的葫芦。嗯?葫芦还能吹出声?

游戏就这样散了,我随妈回家,这个老是带来奇怪故事或者东西的小老舅,每年都会过来我家一次。这次是报喜,说是娶了一个馋懒的女人,生活的压力大了,到这里来找点零工,希望赚点钱回去……看上去阿妈和他一下子都陷入了忧愁。

老舅的那些沉重生活和我毫无关联,我总是为他带我去河边地里捉蛐蛐的那年夏天陶醉不已。我破例第一次带大人去了我们的塔诺,我向他炫耀这块我们总觉得神秘无比的领地,他没理我,而是摸出个破旧的口琴吹给我听,样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越吹越起劲,石榴河水好像懂人事似的,浪花翻得富有节奏,一层退去,一层撵上来,一层层地附和着。

这个结了婚的老舅,还和捉蛐蛐那年一样,拽着我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因为他家在石榴河的上游,对于我们这些下游的孩子来讲,上游往往不只是河,仿佛上面除了散不尽的水雾,也罩了层神秘。

常听说从上游冲来了一个人啥的。玉罕问过上游有鬼不?岩炳每次都心不在焉,他都说问你呢!然后拍拍我。我?等我老舅来了问问。人们说那些都是河的事。老舅说有个老乡在外打工干建筑,晚上梦见死去的亲人趟过河水,上庄里找他。还有名有姓地问了很多人,哪去了?说是去打工。问啥时回来?答每年春节回来。有事儿?那人无奈地说,我们盖屋子,要问他有没有大钉子,打房梁小的钉不进去……你猜怎么?他死了。下午绑脚手架,他们在一块儿呵呵。突然,人就死了。“咚”的一声响,奔下楼就看见这个老乡凿钉子一样,把自己钉在了一截竖直的钢筋上,刚巧是屁眼进去,后背露出了鲜红的钢筋头儿。这个钉子大啊。后来,还是他们集体趟着河水把尸首送回了村里。

老舅不管我爱不爱听,顾自吹起那个奇特的葫芦,葫芦的声音不是很尖。那年的夏天,是刺痒痒的,声音上了院墙,直到了那棵桑树上去,然后,一片叶子落下。玉罕、岩炳不知在不在院外听。过后,岩炳在塔诺上,宣布我有个很牛的老舅,那葫芦吹得——

现在回忆,老舅讲了很多真假难辨的事。现在故事大半忘却了,唯独讲故事时低沉的声音,一直没有消散。在耳边说话一般,这些神秘为什么老从那里漂过来?我一直回忆。和老舅待在家,到他启程回家那天。他前脚走,后脚岩炳就神秘地把我拽到他家屋后,说,玉罕呢?我说这两天一直在陪老舅,不知道哇。

他急了:“藏猫猫那次,还记得吗?你老舅来那天!我去老嘎家柴房里找玉罕,结果老嘎把玉罕堵到墙角嘿嘿笑。他扭头看见了我,露出很凶的样子,说要是我跟别人说就变鬼把我吃掉……我想了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