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7/13页)
她理解信天,来加拿大时,她也经历过不容易,连成为合格侍者都难。她记恨那个台湾常客,餐桌上永远只要一碗汤,而她渴望小费。她自己不会到外面用餐,去超市她只买最平常的食物,不敢尝试最安全的冒险。色彩斑驳的豆子,长得奇怪的朝鲜蓟,易拉罐里气味汹涌的饮料,她猜不出它们的味道;后来,连好奇心也失去了。她只吃最基础的食物,选择最廉价的品种。
物质上的紧张出自现实压迫,但也不全是,深层原因是:心理上没有安全感。她并非受洗的教徒,但专门去过几次教堂,希望求得宁静与安慰。需要深仰,才能看清教堂穹顶那些悬在高处的灯盏。人们需要形而上的指引,否则自重就令人沉陷。她为什么喜欢飞鸟?因为它们用自己的翅膀钉住天空,保持人类仰望的高度;假如失去天堂,我们的世界不会成为替代的天堂,而是被坠塌下来的天堂,直接,压进地狱。
她后来没有再和众人一起祈祷。一方面,因为宿命。她觉得要上帝均匀地溺爱每一个人,本来就是对神的苛责,相当于要上帝管理的每一滴雨水都落点清洁……有些雨注定要落到花瓣上,有些雨注定要落到泥浆里。另一方面,她发现,有些教徒来到华人教区,并非出自信仰的需要。貌似虔诚,他们不忽略任何一次礼拜,但对教义的理解却模糊、陌生,乃至兴趣寥寥。这些华人移民在教堂聚合,是体面、快捷又功利的社交手段,他们希望从彼此那里获得一些嫁接当地生活的便利。当什么也抓不住的时候,同胞的黄土肤色,变成了彼此的乡土颜色——其实这种来自母语的安慰,不过是停留在语感和语气助词的安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困境里,孤立无援地作战。
经过努力,加上运气,她的处境得以好转,就像抵达终点的候鸟生活在迥异从前的环境里。信天呢,没有抽中命运的彩票。他预感自己将成为科学家,没想到,沦落到不需要头脑,手脚却不歇息的劳碌里。在温哥华,人到中年的他甚至不能获得沉稳的夜晚,失眠严重。当初信天移民的信念,是为孩子。他后来一无所有。关系疏离,离婚后的信天与妻女联系极少。
她和境遇困窘的师哥见面,请信天喝了一杯咖啡。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照样是信天翁那样缺乏表情变化的脸。提及妻女,信天并不避讳和难过,仿佛适应了孤寂。她喝了一口拿铁,看着咖啡上奶泡拉花的图案,不是树叶或卡通心,更像一个轻微不对称的臀部。这就是变形的享乐。她对信天,觉出无话可说的尴尬,她想:我们都有铁打的心肠、纸糊的自尊。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数月之后,信天给自己买最贵的机票,飞往度假胜地。回来以后,他自杀了。他从高楼跃下,完成叹号一样的死亡。像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高,蜡翼融化,他从靠近太阳的地方坠入冰冷的深海。
她看到新西兰皇家信天翁中心的纪录片时,感到头皮发麻。那是令人密集恐惧症发作的奥塔哥半岛,草坡、悬崖、游客的汽车以及供他们短暂停留的椅子上,到处是海鸥,身影、叫声、羽毛以及粪便。下一个镜头,是信天翁,孤傲远飞的信天翁。她回忆起死去的信天,这个名字,象征宿命的绰号、就范的命运。这部纪录片在数日之后给予她一个怪异的梦。大量的死鸟从天而降,没有一只砸中她,她就像毒后,穿着猩红的衣服。她辛酸地看着那些羽翼巨大的鸟,它们曾高飞的翅膀上端拱起宽钝的角……现在遍地鸟尸,她站在一堆弯折而破旧的伞骨之间。
信天死了。信仰的灯塔照耀,他向着光源走在触礁的路上。他走了那么远,飞了那么远,被拖行了那么远。如果说迁徙,是壮丽而不倦的朝圣队伍……在这个队伍中,有些,将成为献祭。除了事先到安息之所默默离开的鸟,也有鸟只死于飞行途中。飞着飞着,就垂直掉下来,像从天堂里扔下一块诅咒的石头。这个世界,无处不牢笼,黑暗天花板上的星星满含锈迹。死去的鸟,没有飞进它的自由。
据说,信天的骨灰是装在一个饼干筒里偷偷运回国的。他的母亲,不忍儿子装在托运箱里被忽略、被检查、被惊扰,坚持把他放入随手的行李。变成骨灰的他这么轻,信天离开世界的时候比他来到的时候还轻,似乎通过此生,他还回了什么欠下的东西。但愿信天在曲奇饼的奶油香里,能获得一个平生难得的珍贵睡眠。
至死也没有得到女儿的安慰与怀念。信天把自己千难万险地运抵死亡之地,像千百万溯游鲑鱼中的一条。他的女儿由此更换母语和信仰——习惯黄油、面包和牛排,热衷跑步,让粗砾般的阳光把自己晒成麦色,给予陌生人善意,成年以后远离父母。许多移民当初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些不再与他们相认的孩子。为了下一代,牺牲自己——这是鲑鱼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