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3/13页)

星期二下午学校没课。她来湖边看鸟,有时安阿飘陪她一起来。安阿飘比她大几个月,个子高出半头,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不过,她安静,安静到几乎不需要朋友的地步。

这个习惯从童年和外婆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养成了。她们之间,呼吸得比针尖刺破织物的声音还轻,老少就像一对聋哑人那么相处;不,比聋哑人还安静,她们之间没有手势。那是恬静而美好的时光,她的内心就像映出飞鸟的湖。她天生早熟,在童年就拥有沧桑者的安宁。她和外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地老天荒、梦稳心安。

直到,外婆离世。好时光结束了。她被转移到亲戚家,继续漂泊。

她跟父母见面的机会有限,需要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她是父母的孩子——这是作为知识,而不是作为常识被她接受的。自从转学到这个省份,她暂时寄宿,半年没见过父母。他们在比候鸟还远的远方,未必守信地归来。她刚刚度过自己的十四岁生日,安静的、独自的、无人知晓和庆祝的生日。她习惯独自消化面临的一切。

安阿飘无所事事地用圆珠笔画圈,无意义的旋转曲线。画着画着,笔不出水了。安阿飘脾气急躁,她握牢涩住的圆珠笔,运刀那样在纸上用力地划来划去。不行。安阿飘把圆珠笔一端探进半张的嘴里,天冷似的呵气。将就着,安阿飘终于画出一只简笔的鸟。

记得和安阿飘一起去果园,她俩专门找那种树下落果多的,说明果子大多成熟,果柄与枝条之间已经松动,不会超过扭动一颗纽扣的力量,果实就落在她们采摘的掌心。她看到安阿飘衬衫上的纽扣松脱,像熟透的果柄。她生涩,不如安阿飘散发水果初熟的微甜。她知道她是一枚被虫子啃过的坏果子。安阿飘有着走起来会跳舞的头发……阿飘也会遭遇同样的事情吗?她无法启齿,只好转眼看鸥鸟的白羽毛,凿子般鲜红、锋利、纷纷的嘴。

……那天,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南方的凉冬,她系上外衣顶端的扣子,毛呢织物的微刺,让脖子不舒服。她往回走,才发现自己的短头发在枕骨上方打了结,用手指怎么也通不开。两只手交叠在后脑勺,左手抓住那缕头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紧,生生地,把那个讨厌的发结整个撕扯下来。发结中间的死疙瘩非常紧,成了硬结,周围长短不一的头丝呈放射状散开,就像一枚黑色蒲公英。

几个小时前,她的后脑勺在床单上剧烈地磨砺,甚至让肘后出现两块粗糙生涩的区域。除了皮肤摩擦,还有内伤。她像脊索发炎的鱼,又仿佛身体里横穿一把剑,开刃的血槽把她穿透了。

她那时以为三十五岁以上的前辈都老了,老到足够庄严。成年以后她回想起来,那个叔辈当年四十多岁。往事中的人在她的回忆里继续生长,外婆长成神灵的样子,那个叔叔长成幽灵的样子。关于那件事,她做过几次梦。微笑的邻居叔叔,暴露他隐藏在剑鞘之后赤红的凶器。叔叔像个凶狠的打铁人,遭受锻打的,是没有反抗的她自己。梦里的铁匠带着强烈口臭,用老年的猥琐,释放他不能平息的情欲。她惊悸醒来,睁开眼睛,就从那条半梦半醒的裂隙之间跌回真实的十四岁。叔叔富有操作经验,却无法自由滑动,因为她太青涩;所以他只能像慢蛇一样,以摩擦前行。他身体前行的每一步,都是她每一公分的黑暗。

坚硬而对称的壳里,柔软中的疼不止不息。她无动于衷,不会对谁哭诉,保持贝壳的守口如瓶。离开之前,老叔叔把嘴印到她的额头上。他的嘴,鸟喙那么硬。她的十四岁已经有了不能说的秘密,并且被封存,上面盖着一个沾了唾液的死印。对老叔叔来说,那或许是近似小钱的吻;对她来说,这笔小额的债,不知为此要背负多久的利息。

十四岁的她缩在小床上,遭遇此生第一次失眠。躬起身子的虾,貌似披坚执锐,她的肉体其实是一团黏稠的胶状物,寒硬。那个夜晚,像一只倒扣下来的钟,沉得窒息;她是隐匿其中的钟舌,几乎不呼吸,她只要一动不动,世界就停在喧响之前的一刻。

就在肋拱的底端,下陷的腹部侧缘,她的胃灼痛。她没吃晚饭,只咬了几口冷水果。她尝试,消化胃里不适的食物和疼痛。鸟类有两个胃。第一胃,也就是前胃里,化学酶非常强烈,腺体能将食物粉碎,甚至溶解猎物的骨骼。第二胃,又称为室胃,人们更常用它通俗形象的名称——砂囊。它是复杂的研磨肌,起到“牙齿”的功能,砂囊内鸟类吞食的石英砂等粗颗粒,能将钢针和胡桃壳磨成糊状。她必须让自己相信,之所以胃疼,是因为她的肚子里有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