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3/27页)

一天晚上,屠苏和我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聊天,我们没有任何可疑的情绪和动作,只是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夜色深沉。突然,从马路上方射过两道手电筒的刺目光柱。为了保障北京正在召开的重要会议,加班加点的联防队员们,五六个人组成自行车队巡逻。我第一次知道如何抓嫖,首先迅速分隔二人,询问对方名字。我觉得联防队员看到我的近景特写,立刻粉碎了预想,之所以持续质询,不过是因为启动了程序无法收场。我如实回答问题,是不想给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屠苏招惹麻烦,但内心几乎笑场,能把我当作流莺算是褒奖,行业得多缺人手,才能轮得到我这种模样上岗。荒谬的误会解除,我笑出声,屠苏气愤不已。他才不看成玩笑呢,他视为侮辱。

屠苏缺少与异性朋友交往的经验,而我的好友以异性居多。我最为漫长和信任的友谊,是与十七岁就认识的两个高中同学。没做过情侣,可延续至今,不仅我和这两个男孩是朋友,和他们的太太是朋友,乃至两家父母都成了朋友。所以对我来说,不存在关系上的迷惑与障碍。我愿和屠苏亦是如此终生信赖的朋友:发白齿豁,依然鸡犬相闻、肝胆相照。

5

我不知屠苏怎么在官样文章和文学之间平衡自己。公文,并非公共的文学,走的是文学的反途。屠苏没有表现过多的挣扎。随着交往,屠苏与我的矛盾倒是渐露端倪。

屠苏不喜欢我穿牛仔短裤,不喜欢我笑起来肆意。我难免抵触: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得着吗?我拒不悔改,愈加对抗地穿上自己并不喜欢的夹脚凉鞋。他们单位楼上楼下有我认识的朋友,都是早于屠苏的熟人。我去聊天,难免照面、打招呼,或者约上大家聚餐。屠苏厌恶某君做派,说他整天热衷攀附,孜孜以求的,是一把主席台上的座椅和一个放大音量、伴有回声的麦克风。他惊讶于我并不反感接触某君,还谈笑风生——屠苏蹙眉:“有什么可说的呢?聊得那么热闹。”我戏言:“你觉得他拉拢关系可耻?人人都是裸生而来,如果他能结交超乎寻常的莫逆关系,证明他在这方面既有本事又肯下功夫。”我自己无意于人海竞争,但看到仕途挣扎者也能理解——人各有志,各有他的不安与不易。屠苏对我的态度是轻视的,认为我丧失原则和立场。

屠苏对我挑剔,流露冷淡和嘲讽,我云里雾里。我追问原因,他不讲明为什么,只是怨意越来越难以克制。我们靠着美好的惯性以及隐约的猜忌,继续来往。后来,听说屠苏交了女朋友,我好奇又热情地提出和她见面,大家一起玩儿。被屠苏拒绝。他恋爱的那个阶段,假设我联络少了,他语含讥诮,说我薄情寡义;等我改正错误积极致电,他用失望的腔调说:“哎呀,怎么是你,我以为是我女朋友呢。”我糊涂、茫然又生气,不知如何相处。

屠苏有一天突然表明,希望和我有个告别之夜,从此咫尺天涯,相见不如怀念。我习惯静水深流,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就是山穷水尽的结束。尽管不知道哪里得罪屠苏,但我年少气盛,自尊不允许我继续一段需要挽留的情谊。我当时有种直感,屠苏放弃与我的友谊,专注恋爱,投入预备状态的婚姻,似乎完成了重要的内心转变——他放弃悬谈理想,决心务实生活。我所代表的一切,和屠苏的未来都是不兼容的。

最后的见面,屠苏在我家睡了一夜。同一张床,和衣枕卧,秋毫无犯。在这个充满纪念仪式感的告别之夜,彼此气息达至耳畔,我们好像需要格外调整和校正自己的心跳。直至天明,我假装没看到他夏天薄薄的浅色裤子外面情欲的湿迹。克己复礼,他有君子之风。屠苏眼睛里含了泪光,对我说:即使终生不再相见,在心理上,你是我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

此生,我再也没有见过屠苏。

6

分别之后的两三年,一个共同认识的朋友说屠苏后来提及,说和我“心心相印”。

分别之后的七八年,我意外发现屠苏用网名发表的回忆文章,再次说在精神世界里,我将是他“一辈子或明或暗的情人”。相隔时空的深情,让我落泪,但内心骄傲和往日的不快阴影,让我畏怯于重新建立现实中的联系。按照以往习惯,我默默以文字应和,给他起名“匹诺曹”。

我想对匹诺曹说,你是我天然的朋友,不加糖,不含色素,没有防腐剂。我贪图这种友谊,希望它源远流长,希望我们发白齿豁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温故知新。也许,纯粹的东西保质期不长,因为它连空气中的细菌都难以对抗。这是在中途,谁是唇齿相依的爱人,谁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是否已到终点,为什么匹诺曹成为一张旅游地图──曾经是指引,很快便成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