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26/27页)

一个人如果在年少都不纯粹,一生就难有机会再纯粹了。如果年轻时就世故,人生未免无聊。莽撞、天真、好奇、任性、出世,甚至想入非非……年轻时如果没有这些,不仅无聊,也辛酸。小时候谁都散发天使的芬芳,慢慢,我们就有恶魔的气息。谁,能把我们内心的天使与恶魔分开?天使身上,有没有魔鬼的基因;魔鬼身上,有没有天使的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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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退到死亡的极夜里,小夜继续在现实里制造极昼,勇敢无畏地,僭越现实给她制造的局限。

那次唯一的见面,我问过小夜她在哪所大学执教,她流畅给出准备已久的答案。小夜没料到,我闺蜜恰巧是那所大学的毕业生,她从留校同学那里得到准确答复:学校的人事档案里从未有过这位神仙。不出意料,小夜的演技不能胜任她所扮演的角色。小鱼汇成鱼群,就以为自己正在冒充体积壮观的巨鲸……可在大鱼和其他猎食者看来,一点也不像。小夜能怎么办呢?离开鱼群,她就像大鱼掉落的皮屑一样,匿迹于无声无息的黑暗……作为,食物链的底端。

我曾对小夜深怀抵触,慢慢,变成伤感。小夜像有毒的刺鲀扎伤别人,这是冒充的体积,只有被动者才如此膨胀地幻想。那种天下人都喜欢我的自得,哪里来的呢?我不认为小夜拥有众神与众人之爱。正是缺乏并渴望,那种叫爱的东西,她才会变本加厉地索求宠溺。小夜也可怜,她把屠苏的爱情当成宝、当成经书、当成蜗牛沉甸甸的壳,而斯人已逝,她的情感和未来已无栖身之地。她埋葬自己过去的爱情,开出泪光中微颤的回忆之花。

如果小夜对屠苏是全部的支柱,屠苏对小夜又何尝不是?屠苏用血浆灌溉爱情,如今只剩他不能再去呵护的爱人对着空气讲再也没人愿意听的童话。尽管被诟病,但谁能代替屠苏的感受呢?屠苏至少成了小夜的神,只有小夜,满足于他有限的喂养——粗茶就说粗茶的好,淡饭就说淡饭的香。也许他渴望自己被这样剥削,视为成就。如果屠苏情愿拿自己的骨头当柴,如果屠苏怕自己在温柔乡里一无所成,才强迫自己离群索居地去学习?即使小夜是毒,对于濒死之人,吗啡是否就是一种最为重要的安慰呢?就像被斑纹虎密布细刺的舌头舔过,这是唯一的安慰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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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忧怨于屠苏的孤单,归因于屠苏遇人不淑。实际上,这是屠苏对他人并不顾惜的后果,是他和小夜一起努力所致。他的家人,他的文学,他的道德,都被扫除了。在小夜的协助下,死后的屠苏,连同我这样被遗漏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我一个人唱的苦情戏,屠苏不看不听;我所怀念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屠苏。

那么,我又何曾真正接纳过他?无论交往数月还是数年,我和屠苏之间,都像是那种没有下水道的建筑。务虚的清谈,虚幻失真,没有血肉的支撑。我们和异性的交流,必须深入到形而下的部分。形而上会带来彼此的欣赏,但形而下会带来现实的结盟……包括了对彼此不堪的接纳,以及由衷的谅解。我的所作所为,与友谊背道而驰。我一块一块移走基座上的踏板,一根一根抽去榫接的火柴棍,屠苏精心搭建的形象摇摇晃晃,直到,坍塌和碎裂在我眼前。我曾是爱惜他的朋友,如今亦是陌生人。我没想到是自己玷污了他的清誉,拆毁了友谊的乌托邦。对我来说,屠苏结束了他的雕像时代,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旧时代值不值得纪念。我至少应感激和屠苏谈论文学的快乐,甚至对他的漫长误读,也对我的成长颇具建设性。

屠苏在人世没有享受过轻松,我何必在他走后不依不饶?他仅剩人前的所谓品德了。倘若屠苏的亡灵站在面前,我不怕对质。我考虑是否对得起死去的屠苏,是残余的善意所在;可他活着的时候,就已对不起那么多的人。我不认为,死,是道德上的免死牌。宿命,在屠苏与小夜在鼓城中学的惊鸿一瞥之间已经注定;就像我所写下的文字,在屠苏与我谈天论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命运的种粒,拱破土壤乃至石层,顽强地伸出它的芽茎。

我的怀念,到底是既深情又冷峻,还是既无情又刻薄?我们之间曾经的应和之作,都是他先写,我随后戏仿。唯有这次,是没有呼唤也没有回音的写作,对面是空旷的沉默。

嘲讽的是,我本来并不想写屠苏的回忆文章,虽然这是小夜最初希望的。我不知怎样坦诚而不伤及无辜。当发现小夜在博客里无所顾忌地诬陷我,我由此获得动力。如果小夜仁义在先,我不会不义在后——看吧,我的逻辑,从来没有脱开屠苏和小夜的套路。如果,如果,如果……我所需要的,只是他们给我一个伤害的理由,以便我毫无忌惮地还击。同样是作为利己者,我想要行为的正义性,我想让借口不那么像借口,我想占据道德优势者的位置……像在被污染的河里,一条鱼指责另一条鱼。这是我们的相似,我们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