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18/27页)

小夜恃宠而骄,魅力何在?因为性?小夜长得显小,但形象不具通常意义上的魅惑。假设她有翻卷云雨的内功,也难以找到证据;再爱,他们对彼此身体的使用率都不算高。屠苏爱小夜什么呢?虚张声势的吹嘘,理直气壮的势利,摇弄唇舌的造谣,颗粒归公的盘剥……这样的灵魂乏善可陈。

可只有小夜,当年亲眼目击屠苏的传奇……传奇给人带来吸毒式的迷狂。那少年一览众山小,从鼓城中学的课桌到北京要职的办公桌之间,似乎已铺平坦途。宏图大业,指日可待。那页出色履历之后,情节没有按预定节奏发展。失意者喜欢津津乐道曾经的辉煌,那是他的巅峰。终于有一天,长年累月受挫的中年人屠苏,不再眺望未来,转头瞻望过去……渴望重回价值崇拜的起点。重要的是,今天,小夜是他唯一的崇拜者。

小夜之所以洗印满墙合影,之所以筹备纪念专辑,她说因为屠苏参与那么多国家大事,都是直接影响中国道路进程的大事,必须纪念。然而,人微言轻的个体,身置高速运转的国家机器之中,不过是枚不起眼的螺丝钉。也许小夜没见过真正的大世面,她的崇拜分外真实,只有她,用看待成功者的眼光看待屠苏。我有个自家亲戚,县城职员,小学文化,可说话的口气颇大,有几分了不起的傲世,他公然宣称,别人绝不能把他当成一般的平头小老百姓看待。其实论他的功绩,不过是把自己一家从农村活动到县城。他没有机会打开更宽的眼界,才放胆发出井底之蛙高亢的鸣音。屠苏曾是学校、家乡和区域的典范,早年他能从同学、家人、朋友和同事那里获得瞩目与重视,拥有众多的崇拜者。随着年长,职位停止发育,景况平平,他不再是赢家,社会上的尊崇感锐减,他给家里带来的实惠还不如始终不被看重的弟弟,屠苏丧失了自己的拥趸。他在真实生活中失落,沦为弱者。硕果仅存的小夜,使他能够模拟成功者的心理满足。收容小夜,收容一个永恒的崇拜者,让屠苏体验自己的强大:他还能给予,他还是强者。只要小夜还担任最佳女配,屠苏就能扮演传奇中救美的义公子。唯一的梦,他不忍再摔破。小夜的崇拜,成为最好的控制手段,是终结一切的必杀技。一个人很难跟自己的崇拜者翻脸,他可以拒绝一切,却难以拒绝崇拜者——因为拒绝,等于否定自我价值。

屠苏疏亲少友,维系内心平衡和成就感的,只剩一个女人的歌唱。他是坐在小夜神坛上的男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一把舒适的座椅。何况,这是一把杂技团的座椅,被一根危险的长竹竿抬升到高处。每把高高在上的椅子,下面都有支撑的基础,有人靠权力,有人靠财富,有人靠艳遇,有人靠亲情……支撑屠苏的,是小夜的仰望和倚仗。那些别人听不到的赞誉,他自己能够分辨。屠苏坐在独竿椅上,上面是一圈虚无的光团,下面是一片陌生的黑暗。没有接应者,没有保护措施,没有终场的落幕……疲惫的屠苏只能牢坐。迹近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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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城之行匆匆结束,我伤感回京。

高铁运行平稳,旅客感觉不到机械猎豹恶狠狠的速度。城市与城市,半小时之内就能抵达——车窗外埋首农田的劳作者,终其一生,未必能够穿越看似短暂的距离。有如自己种植的庄稼,他们发芽在土地里,风吹日晒在土地里,最后也倒在土地里。为了躲避这样的命运,割断根系的屠苏远走,小夜是他唯一带走的心理意义的故乡。屠苏放弃了文学,尽管那曾是他灵魂意义的故乡。屠苏还能有什么乐趣和拯救?如果屠苏依然喜欢阅读和写作,孤独是否能够得以缓解,焦虑是否能够得以安抚……是否就能始终贯彻自己的道德理想?

车过石家庄,我无所事事,看黄昏,和站台上突然亮起来的灯。没想到,意外的觉醒时分,随着光源到来。我在网上查找屠苏旧文,多年未读,我还记得他秘密的匿名。尽管屠苏进行了新的更名和伪装,我还是能够按图索骥。

找到了。突如其来的灵感,让我意外地,也找到小夜的匿名博客。

博客开了几年,时间从与屠苏重逢,持续到婚后几年。长长短短,拉拉杂杂,共几十篇。然后,不知小夜怠惰还是别的原因,博客在数年里都停止更新。直到屠苏过世之后,小夜才补记数篇。足够了,这些记录,让我由此翻开屠苏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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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的博客内容比较重复,更像是验证我的想法。如此高比例地谈论:我是律师,我有很多房子,有悖常情。一个女人到处强调她背了名包,恰恰说明,这个包高于她实际的生活水准;如果她所有的包都是奢侈品,如果这是常态,她是想不起格外拿来说的。假设真有许多房产,谁会言必论及、百般强调?假设真有许多房产,这样百般强调又多么无聊。小夜为了适应她为自己编造的角色,需要频繁地背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