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2/9页)

珠算是非物质遗产,不知如今的行市如何。我小学上过珠算课,哗啦哗啦响,聪明的能学会乘法,比老师快,我从1加到100无论如何也得不出5050。那些年,偶有个中年男人来到这一带,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在树上挂起只大算盘,演示很多聪明的方法给路人看。他不推销什么。他来自珠算协会,好像是义务向群众普及的公家单位。人圈忽大忽小,他讲完一遍,喝口水,就走了。

那时,看下棋也是文娱活动,文化宫前有挂巨型棋盘,脸盆大的棋子能粘在上面,用根竹竿推来推去,有棋院的老师来讲。夏天,我爸领我去广场上玩,他坐在人堆里仰脖子看,人不少,表情都很认真,因为这是玩儿。棋子上的字我都不认得。到人人都看不清字的时候,就散场了。其实他从来不下棋。

自然界是公平的,给东北以严寒,给东北女士以貂皮。经过前十几年谁穿上都像狗熊的摸索之后,身材样貌好的人穿上不再像狗熊了。直率的东北女士一旦披挂上貂皮,神气就不一样了,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了。我认识一位,直接向养殖场订了几十只貂,秋后集体屠宰,倩人制成大氅,上身以后杀气弥空。近年行市一降再降,价格跌到三折。

街头,一个穿运动鞋、端着胳膊拖着腿锻炼的半身不遂患者,走到丛丁香花前,停下,像只鸟一样慢慢转头看,掏出根自拍杆,安上手机。

那种吓人声音是鞭子响,深夜或凌晨,不绝于耳,在居民区的广场荡开,越高处听得越真。抽的是小水桶似的尜,会嗡嗡响,还有挂着彩色灯带的。甩鞭子的多为健硕老者,还有中年妇女,个个像武林高手。他们总有办法找到最搅扰旁人的乐趣。

饭局以后,好像还有许多心意需要交流,“第二悠”要找个街头烧烤摊,烤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赤膊把更多的啤酒灌进胃里。有三十几岁即呈中老年心脑血管状态的,说不得已,否则办不成事,也还是有几分依赖这活法。本地已无工业,夏天空气原本尚好,但入夜之后全是烧烤的烟尘、贫穷的味道,他们在午夜里坐着,直坐到清洁工和朝霞出来。

马路两旁都画上停车位,剩了一条时断时续的车道,长短夹杂如骂街的喇叭声响,催促唯一一个女收费员,跑步来回。看人吞吞吐吐地进不去车位,喊“下来下来我来”,不用看倒镜,一把就进去了。谨慎人不动别人的车,都说这女人“有点儿虎吧”。我目睹她侧停一辆鲸鱼似的奔驰轿车,觉得岂止是“有点儿”啊。“她啊,就愿意摸车,老想有辆车开”,卖烤地瓜的说。

出租车司机常在立交桥下的空地上小便,热天辣得睁不开眼。有对在这儿拥吻的情侣,肤色黝黑,女孩儿背影粗壮,从穿着上看,应该是结伴到城里来打工的。他们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在这片面无表情的街区里得到个体面的空间亲近彼此。

在私家车和电动车之前,街上有过三个修自行车的人。一个连车胎都补不好,还总带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另一个右眼和右腿有残疾,歪头拖着腿走路,手又稳又快,对车很体贴,翻过来前,先在地上铺块毡子。他的几只气筒都省力好用。还有个年轻人,那时已经很少有青年肯做这一行,出摊的时间没准儿,兼做购赃和销赃的生意。

无损音质随手可得时,还有人沿街卖MP3碟: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青年,蹬“倒骑驴”三轮车,平板上铺着白皮碟,两只大音箱里放他自选的拼盘,“昨日一去不复回哦也”、“我的心都是为你陶醉的”,生气勃勃,但热天很吵人午睡。我还以为这生意赚不到钱呢,其实主顾真不少,我又偏激地以为这是破败的迹象。

秋天,坐在装满白菜的拖拉机顶上的一母三子进城来了,都健壮、开朗、俊俏,整天高高兴兴的。我家不渍酸菜,看他们活泼泼的也忍不住想买五十斤。他们不啰唆地自夸,过称,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从上面扔下来两颗,爽朗地对小伙子说:“再给人家饶两颗,这玩意儿稀烂贱。”实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虑地称了称,多说四十三斤吧。

这个老者卖菜属于玩票,站在市场尽头,不吆喝,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菜装在自行车后座的柳条筐子里,单日子是小白菜,双日子是豇豆角。菜生得细小抽巴,不少虫子眼儿,没喷水,卖相难看,自己家吃剩的。逛早市的人自然舍弃茁壮得可怕的青菜来买他的。他没称,犯不上买称,按捆儿卖,一捆儿两块,捆儿打得也大小不一,大的被抢光了之后,小的也很快被买光了。

守着学校和许多小公司,成了个小吃夜市,路过时,鞋底被油污粘得“啪啪”响。说小吃,叫肠胃弱的人看俱都致命,地沟油增香剂药粉药膏药水不在这里用还能在哪儿用呢,尤其是炸臭豆腐的臭,叫人坚信里面肯定有屎。核心竞争力唯便宜、过油、一辣解千馋。夏天,年轻人坐在道边,举着炸肉串或鱿鱼,就着塑料袋,边蘸着吃麻辣烫边笑。踌躇于是否该为公共卫生取消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