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信(第3/3页)

“现在呢?”彩珠手中没有钱。

“我去借!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个不拿,全给你们留下!”

“你上哪儿去?”

“上海,南京——能挣钱的地方!”

“到上海可务必给我买个衣料!”

“一定!”

用这样实际的诺许与条件,老范才让自己又见到国旗。由南京而武汉,他勤苦的工作;工作后,他默默的思念他的妻子。他一个钱也不敢虚花,好对得住妻子;一件事不敢敷衍,好对得起国家。他瘦,他忙,他不放心家小,不放心国家。他常常给彩珠写信,报告他的一切,歉意的说明他在外工作的意义。他盼家信像盼打胜仗那样恳切,可是彩珠没有回信。他明知这是彩珠已接到他的钱与信,钱到她手里她就会缄默,一向是如此。可是他到底不放心;他不怨彩珠糊涂与疏忽,而正因为她糊涂,他才更不放心。他甚至忧虑到彩珠是否能负责看护小珠,因为彩珠虽然不十分了解反贤妻良母主义,可是她很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忘了一切家庭的责任。老范并不因此而恨恶彩珠,可是他既在外,便不能给小珠作些忽略了的事,这很可虑,这当自咎。

他在六七个月中已换了三次事,不是因为他见利思迁,而是各处拉他,知道他肯负责作事。在战争中,人们确是慢慢的把良心拿出来,也知道用几个实心任事的人,即使还不肯自己卖力气。在这种情形下,老范的价值开始被大家看出,而成功了干员。他还保持住了二百元薪金的水准,虽然实际上只拿一百将出头。他不怨少拿钱而多作事;可是他知道彩珠会花钱。既然无力把她接出来,而又不能多给她寄钱,在他看,是件残酷的事。他老想对得起她,不管她是怎样的浮浅无知。

到武昌,他在军事机关服务。他极忙,可是在万忙中还要担心彩珠,这使他常常弄出小小的错误。忙,忧,愧,三者一齐进攻,他有时候心中非常的迷乱,愿忘了一切而只要同时顾虑一切,很怕自己疯了,而心中的确时时的恍惚。

在敌机的狂炸下,他还照常作他的事。他害怕,却不是怕自己被炸死,而是在危患中忧虑他的妻子。怎么一封信没有呢?假若有她一封信,他便可以在轰炸中无忧无虑的作事,而毫无可惧。那封信将是他最大的安慰!

信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而颤抖着一遍二遍三遍的去读念。读了三遍,还没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却在那些字里看到她的形影,想起当年恋爱期间的欣悦,和小珠的可爱的语声与面貌。小珠怎样了呢?他从信中去找,一字一字的细找;没有,没提到小珠一个字!失望使他的心清凉了一些;看明白了大部分的字,都是责难他的!她的形影与一切都消逝了,他眼前只是那张死板板的字,与一些冷酷无情的字!警报!他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好;手中拿着那封信。再看,再看,虽然得不到安慰,他还想从字里行间看出她与小珠都平安。没有,没有一个“平”字与“安”字,哪怕是分开来写在不同的地方呢;没有!钱不够用,没有娱乐,没有新衣服,为什么你不回来呢?你在外边享福,就忘了家中……紧急警报!他立在门外,拿着那封信。飞机到了,高射炮响了,他不动。紧紧的握着那封信,他看到的不是天上的飞机,而是彩珠的飞机式的头发。他愿将唇放在那曲折香润的发上;看了看手中的信纸;心中像刀刺了一下。极忙的往里跑,他忽然想起该赶快办的一件公事。

刚跑出几步,他倒在地上,头齐齐的从项上炸开,血溅到前边,给家信上加了些红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