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佛

到海边旅行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另一本是谷川润一郎的《疯癫老人日记》,卡佛的短篇很容易读,在飞机上随随便便就翻了大半,另一半在清晨无人的海边继续看,看一两篇,就要发呆看看海,于是便想起了一个故人来。

话说那还是2002年左右,我在网易的小说版当斑竹,那时候穿越小说总裁文还没有这么流行,在网上写小说的都是一帮文青,大家对写作这种事还抱着很严肃的态度,对文学还有所追求。有一天我在论坛里看到一个叫方蛇的人写的一篇短篇小说,非常惊讶,因为在那个时候,这篇小说比我们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高级很多。于是当即推荐加精华。但是很多版友非常不服气,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推荐文章眼光很挑剔,他们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文章有什么好来,便质问我,我还给大家解释了一通为什么我认为这篇小说是个好小说。当时我还不知道有卡佛这个人,更别说读过卡佛的小说,只觉得这个人的风格有几分像海明威,就拿海明威来做举例说明。后来和他聊了聊,发现他压根不读海明威,还是我说了之后他才去读的,但是就这样大家也算认识了,在我的一力推荐下,他还曾经一度做过我们的客座斑竹,后来也一直在我们论坛发表小说。彼此也可以算是朋友吧,不过他生性凉薄,我也半斤八两,所以两个人始终也没有更多的交集了。

后来有一天,方蛇跑去沈阳的一家文化杂志当编辑,便找我约稿,就是后来那篇很多人因此知道我的写格里高利·派克的文章,文章如期刊登了,五千字的稿费却迟迟没有给我,随后他又约我写昆汀·塔伦蒂诺的稿子,也是五千字,然后这一万字的稿费都一并欠了。我催过他一两次,最后一次,他说他的工资都开不出来了,连手机丢了也没钱买,我也就没好意思再催。我后来当然也没再给这家杂志写稿子了。他反倒因为是杂志的编辑,又拖欠稿费没办法找作者约稿,只好自己一篇篇的文章写给杂志去填大坑。稿费后来当然是没发,他的工资也拖欠着,又和领导吵了架,就走了。后来又从别的人那里听说他从前在某电视台,也是脾气太倔,和领导吵架走的,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几年之后,我们都辗转到了北京,有一天他在MSN上和我打招呼,闲聊几句,才知道他在国贸上班,离我们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脚程,但是我们彼此都没有约来见面的意思,他又说要约我写稿子,这次我吸取了教训,问了问他所在的杂志,估摸着又是个开不出稿费的,就没再接。没过几天,他突然问我,可不可以给他从前的女朋友介绍个工作。可惜的是,我自己当时也是刚到北京,能力有限,最终也没有帮上他什么忙。我还依稀记得他那个女朋友,好像是小小年纪就和他在一起,谈了很久的恋爱,最后嫁了别人。所以知道他还要帮她找工作,便有些吃惊,他是这样为自己都难以启齿开口去求人的人,可见是很爱这个女孩子。虽是这样想,也并没有多问他什么。那时候我自己也做了编辑,知道身为一个编辑来说,虽然有杂志的问题,但是他自身也是有些问题的,比如为什么要去那些不靠谱的杂志呢?为什么在不确定可以给作者发稿费的情况下,把朋友搭进去写稿子?我当然也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的,其他的几个朋友也因为他的约稿,被杂志拖欠了稿费,但是并没有谁真的去责怪他。他曾试图跟我们解释清楚,可是他说话的方式和他写小说也是差不多的,话很少,有的没的,说了等于没说一样。再后来,大家就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始终也没有见上一面,好像始终都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他的照片倒是看到过一次,有些出乎意料,原来以为是高高瘦瘦很阴郁的一人,却完全长得不像他的文字,脸是方方正正的,老实憨厚的面貌,但也只这点印象,其他的就完全记不得了。

卡佛这本书的译者小二在《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译后记说:“在很多情况下,人物之间的沟通存在缺陷,对话经常是无头绪的,他们听不清或不愿意听对方的话。这部小说集里几乎每篇小说里的人物都在沟通和表达上力不从心。”方蛇的小说,其实更像卡佛而不是海明威,而且他不仅仅是小说像,连人也很像。才明白,卡佛大概也不是故意要把小说写成那样的,他并非有意要表现那种人和人交往的力不从心,而是他面对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力不从心。现在大家一谈论起卡佛的小说,总是会谈论一下卡佛这个人,有人说他的一生因为早婚,没有上大学,所以一直生活在底层,终身郁郁不得志。但其实仔细想一下,美国这个地方从底层奋斗起来,早婚,没上过大学,而最后发家致富,过得风生水起的成功案例比比皆是。因此造成卡佛的前半生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原因,不能都归结为客观,他大概和我这位朋友一样,注定是在社会上立足艰难的那种个性,在世俗生活方面,实在是欠缺天分和才能,但却是天生的作家。我曾看到过有些作者去模仿卡佛的极简主义,但都难免做作,至今为止,我没有看到过比我这位朋友的作品更像卡佛的风格的,有趣的是,当年他甚至连卡佛是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