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18/20页)

我的父亲是一条大鱼。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如何看待他和他的故事。他一生追求自由,用他自己的方式冲破人生这重重的枷锁。他使每个在他周围的人都相信这个世界并非无可救药。最重要的,他给了我们这些孩子一颗体会得到美好的心和追求梦想的勇气,在曾经走过的漫长岁月里,在我不断地克服自己和周围的困境的日子中,让我一次一次地重新振作起来,坚强地活过来。我从前以为那只是我自己走过来的路,但其实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在我的身体流淌着他的血,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他的精神,从未离开过。

在电影的最后,儿子终于明白了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幸运的,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当我们终于可以理解自己的父亲的时候,我们才能够真正地懂得自己从何处来,将向何处去。有些东西将会改变,但有些东西将永远不变。是延续生命的意义。于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他们问起他们的祖父,我也要像电影中的儿子一样告诉他们:“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其实是一条大鱼。他永远不会死去,因为我还活着,我还在讲他的故事,还有你们,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这个故事并把它讲下去。而这,就是永恒。”

寻找诗意的安居

听说朱文要带着他的电影到中国美院,几个同事都十分感兴趣,于是大家约了时间叫上车一起去看,也顾不上星期二是最忙的日子,每个人都有一大堆活没干完,看完电影回来就势必要赶工到深夜。

原本以为会放他的第一部电影《海鲜》,因为在里面会看到一位故人客串一个角色,然而没想到临时改成放映他第二部电影《云的南方》,于是电影就只是电影了,这样也好。

天气晴朗,我们在门外和三三两两的学生混迹在一起,等着美院的人来开门,同事说对面有家青年旅馆很好,便宜又干净,于是我注意了一下,果然有两个老外拉着箱子往对面的胡同里走,路旁的酒吧此刻都紧闭着大门,再往远处,是宁静的西湖。于是想到,仅仅是在三年前,我还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这样站在这个地方,和身边的这群人在一起,等着看这样的一场电影。而今老大离家,故乡熟悉的一切,反倒成了真实的生活的别处,成了另一种梦境。

朱文说,《云的南方》描写的是我们的父辈,他们是沉默的一代人。电影中的老徐,一生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存在,一辈子待在一个城市里,一个单位里,就像一颗星星,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了一辈子,虽然不满意,但似乎也只有按照组织的安排这样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于是在很多年过去以后,老徐不顾儿女的反对,揣上了自己的一点积蓄,孤身一个人去了云南。为什么一定是这个地方,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是云的南方有什么,还是老徐在和自己这一辈子的安分赌气?此时此刻,老徐是人们眼中那种典型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倔老头。但是他的一个梦却似是而非地昭示了老徐去云南的原因。在梦中,他和一个少数民族的姑娘讲述自己的一生,说到当年差点和某个云南的女同志对调,若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偶然地与后来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么他现在也许就不是北方寒冷的城市里,那个穿着厚厚的冬衣、在公园里学着鸭子走路来锻炼身体的老徐,而是在云南那个兵工厂家属大院里,安静地坐在树荫下、晒着太阳的老徐了。

老徐说,老伴的脾气不大好,但是和他们那个年代的许多婚姻一样,这样子的两个人,也就这样走过了一生。怎么都是一辈子,说过来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于是,云的南方就一直作为老徐另一种存在的可能,蕴涵着无限诗意和美好,成了老徐内心深处的一个梦。他追随着这种可能而来,却并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游客,他是希望能亲身感受到那一种他不曾真正实现过的存在,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云的南方,它是老徐的梦想,他内心深处的精神家园,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地方,是他一生的遗憾。

我更相信这是朱文自己的情结才是。相比于北方的灰色和寒冷,朱文把云南拍得非常美,蓝天碧水,白云孤舟,还有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家属大院里的下午,阳光和树荫都让老徐重新充满活力。甚至是一个妓女的出现,促成了老徐在云南的滞留,打乱了老徐的计划,使得一个老头的生活脱离了正常的轨道。然而这些虽然给他平添许多烦恼,但是他似乎也有些享受,至少日子终于开始充满了种种妙不可言的未知,在他年老的时候,终于开始对生命的下一刻有所期待。朱文说他坚持着在自己的每部电影中都放进去一个诗人,在《云的南方》里是那个会写诗的大厨。其实我倒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安排,因为在整部电影中,真正的诗人已经贯穿全场了,那就是老徐头自己,也是躲在老徐背后的朱文自己。如果没有诗人的品质,胸中没有跳脱出世俗的愿望,没有对另一种存在的向往,老徐是不会背上行囊,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为了去一个家属大院看一看的。我们的生活都不容易,大家都会心血来潮,心中暗存盼望,但是诗人,则是那个真的会收拾好东西、买火车票出发的人。通常人们总是把无时无刻不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才叫做诗人或者疯子,但是看完了《云的南方》,我想一个诗人也可能只是老徐这样的一个普通人,他可能只是一个一辈子踏踏实实的老工人,他可能一生都陷在这种庸俗的无法自拔的生活之中,但是他内心对飘着朵朵白云的南方的渴望,总会在他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引领着他不顾一切地奔向心中的那片地方,而就在这一刻,他是个诗人。尽管他也许一辈子没有写过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