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一章 论人的行为变化无常

对于惯常观察人的行为的人,最难的莫过于去探索人的行为的连贯性和一致性。因为人的行为经常自相矛盾,难以逆料,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小马略忽而是马尔斯的儿子,忽而又是维纳斯的儿子。据说博尼费斯八世教皇当权时像只狐狸,办事时像头狮子,死时像条狗。谁会相信残暴的象征尼禄皇帝,当有人按照惯例把一份死刑判决书递给他签字时,竟会说:“上帝啊,我真愿意不会写字!”判处一个人的死刑叫他心里那么难过?

在这件事上,在每个人身上,这类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些聪明人居然费心把这些碎片拼凑一起。因为我觉得优柔寡断是人性中最普遍、最明显的缺点,这有滑稽诗人普勃里厄斯的著名诗句为证,

只有坏主意才一成不变[1]。

——普勃里厄斯

根据一个人的日常举止来评论他,那是一般的做法;但是,鉴于人的行为和看法天生不稳定,我经常觉得,即使是杰出的作家也往往失误,说什么我们有始终如一、坚韧不拔的心理组织。

他们选择一种公认的模式,然后按照这个模式,归纳和阐述一个人的行为,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就说这个人虚伪矫饰。奥古斯都这人他们就无法评判,因为他一生中变化多端,出尔反尔,叫人无从捉摸,最大胆的法官也不敢妄下结论。我相信人最难做到的是始终如一,而最易做到的是变幻无常。若把人的行为分割开来,就事论事,经常反而更能说到实处。

从古史中很难找出十来个人,他们一生的行为是有恒专一的。有恒专一却是智慧的主要目的。因为,为了把生活归结为一个词,把生活的种种规则归结为一条规则,一位古人说同样的东西要或不要必须前后一致”;我不想再加上一句说:“但愿这种意愿是正确的;因为,意愿不正确的话,就不可能坚定不移。”确实,我从前听说,恶行只不过是放纵和缺乏节制,因而也就不可能始终如一。据说这是迪莫斯西尼说的话,讨教与审慎是一切德行的开端;而始终如一是德行的圆满完成。我们在言词中要选择某一条道路,总是去选择一条最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人想去实践:

他不做自己要求做的事;他却又要求做自己已经放弃的事,他摇摆不定,一生充满矛盾[2]。

——贺拉斯

我们一般的行动,都是根据我们的心意,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听任一时的风向把我们吹到哪儿是哪儿。我们只是在要的时候才想到自己要的东西,然后却像变色龙一般,躺到什么地方就变成什么颜色。我们在那时想到要做的事,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一会儿又回到那个主意,优柔寡断,反复无常:

我们是木偶,听任强劲的手操纵和摆布[3]。

——贺拉斯

我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漂流;受到河水的挟制,根据潮水的涨落,时而平静,时而狂暴,

我们不是总看到: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永远在探索,

在寻求一片土地,仿佛能够放下他的包袱[4]?

——柳克里希厄斯

天天有新鲜事,我们的情绪也随时间的推移而变换。

人的思想闪烁不定,犹如神圣的朱庇特布满大地的雷电[5]。

——荷马

我们在不同的主意之间游移不定。我们对什么都不愿意自由地、绝对地、有恒心地作出决定。

谁若能以自己的想法制订和颁布某些规范和准则,我们可以看到他生活中一切的一切自始至终矢志不渝,行为与原则丝毫不会相悖。

然而,恩培多克勒看到阿格里琴坦人的这种矛盾性,他们纵情作乐,仿佛第二天就是他们的死期,却又大兴土木,好似可以天长地久活下去。

小加图这个人的性格是很容易说清楚的;拨动他的一根心弦,也就是拨动他的每一根心弦,因为声音都是非常和谐协调,决不会发出一点杂音。然而我们呢,有多少次行动,就有多少次不同的评论。依我的看法,把这些行动放到相似的环境中去比较最稳妥,不要前后对照,也不要借题发挥。

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有一次纵情的欢庆,听说住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名少女,从窗里纵身往下跳,不让她的主人——一名兵痞子——暴力得逞;她没有跌死,不甘心,又用一把刀子要刺自己的咽喉,被人家阻止了,但还是伤得很重。她自己承认,那名军人没有逼迫她,只是哀求她,挑逗她,送礼物打动她,但是她害怕他最后会强迫她的。此外,还有她的言词,她的端庄,她的贞烈,都证明她的品德,不啻是另一位柳克丽希亚。可是我知道事实上,不论从前还是后来,她决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女。就像一则故事说的不论你是多么光明磊落,当你在恋爱中完全绝望时,不要认为你的恋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也不意味哪个赶骡的车把式不会碰上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