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九章 幸福要等死后方可定论

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

在他生前和葬礼前,

无人有权说他幸福[1]。

——贺拉斯

孩子们都知道克罗伊斯国王[2]的故事。该国王被居鲁士抓获并要处死,行刑时,他大声叫道啊:“梭伦,梭伦[3]!”此事传到居鲁士那里,后者了解情况后,派人对克罗伊斯说,他核实了梭伦以前对他的警告,那就是,不管命运女神赋予你多美丽的脸孔,谁都不能说自己幸福,要等死后才作定论,因为人类的事变化莫测,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然而,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是怎样认为的呢?有人对他说波斯国王幸福,因为那国王年纪轻轻就如此强大,阿格西劳斯回答道:“不错,可是,普里阿摩斯[4]在他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幸福呀。”马其顿的国王们,伟大的亚历山大的继承人,有的在罗马当细木匠和书记官;西西里的独裁们,有的成了科林斯[5]的教书匠[6]。庞培曾是一代骄子,征服了半个世界,却在一位埃及国王的无赖军官面前可悲地苦苦哀求,为了多活五六个月,这位伟大的庞培付出的代价何其之大!在我们祖辈那时候,有个名叫吕多维克·斯福扎的人,米兰的第十任公爵,统治米兰很长时间,把整个意大利搞得天翻地覆,可最后却成了阶下囚,客死在法国的洛什,而他在那里度过的十年,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基督教国家最强大国王[7]的遗孀,世界上最美丽的王后[8],不久前不也死于刽子手的屠刀下了吗?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因为,正如暴风骤雨会袭击傲慢和孤高的建筑物一样,天上的神灵也会对人间的伟大产生妒意。

一股隐秘的力量专与人类的强大为敌,

把束棒和斧头[9]肆意嘲弄,

当成了微不足道的玩具[10]。

——卢克莱斯

有时,命运似乎专候我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来显示它的威力,顷刻间便推翻它长年的建造。我们会像拉布里尤斯[11]那样叫起来:“显然,我又多活了一天[12]。”


梭伦

因此,梭伦的警告是不无道理的。但是,他是个哲学家,对他而言,命运的宠爱和不宠爱并不意味着幸福和不幸福,而伟大和强大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巧合,所以,我觉得,梭伦很可能看得比这个更远,他可能想说,一个人在尚未演完人生喜剧最后也许是最难的一幕之前,就决不要说生活幸福,因为幸福取决于安详和知足的心境,果断和自信的心灵。人的一生都可能戴上假面具:那些漂亮的哲学言论不过用来装饰我们的举止;那些意外的遭遇不想把我们彻底摧垮,因此我们总能保持安详的面容。但是,当我们面对死亡,扮演人生最后一个角色时,就再没有什么可装的了,就必须讲真话,直截了当地道出内心之所想,

惟有此刻,真话才从心底涌出,

面具揭开,露出了真相[13]。

——卢克莱修

这就是为何我们一生的行为都要受生命最后一刻的检验。这是关键的一天,对以往的日子作出判决的一天。“这是对我逝去的年华作定论的一天,”一位古人[14]如是说。我将用死来检验我的研究成果。我们将可看到我的言论是出自嘴巴,还是出自内心。

许多人是通过死来对他一生的好坏名声定性的。庞培的岳父西比阿生前声名狼藉,但他的死法使他重获尊重。伊巴密浓达被问及他与卡布里亚斯[15]、伊菲克拉特[16]三人中,他最敬重谁时,回答道:“那要看如何死才能下结论。”的确如此,在评价伊巴密浓达时,若不考虑他死时的荣耀和伟大,就等于把他的光辉抹去了许多。这是上帝的意愿。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我认识的人中,有三个人一生卑鄙无耻,可憎可恨,但他们的死却规规矩矩,正正经经,无可指责。

有的人死得英勇和幸运,他们正行进在人生旅程上,年富力强,官运亨通,但他们却用轰轰烈烈的死斩断了这一切,以致我觉得,他们的雄图大略与他们的生命中止相比要逊色得多。他们未去就到达了想去的地方,要比他们憧憬的更伟大更光荣。他们的死使他们得到了一生梦寐以求的威信和声誉。

在评价别人的一生时,我总要看他们是如何死的。如有人研究我的一生,大多会说我有好的终结,也就是死得安详,不引人注目。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克罗伊斯(?-公元前546),呂底亚的末代国王。据说是古代的巨富之一。古希腊哲人梭伦看到他如此富有,对他说:“生前谁都不要说自己幸福。”克罗伊斯被波斯国王居鲁士俘虏并判死刑,临死前,想起梭伦说的话,便念叨梭伦的名字,居鲁士问明原由,赞赏梭伦的警告,饶恕了克罗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