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伊玖磨

1924-2001

团伊玖磨,日本当代著名作曲家、剧作家,随笔作家。著有著名歌剧《夕鹤》及散文随笔集《烟斗里出来的烟》,另著有文集《早震的国土,夜晚的国土》、《蜗牛之歌》、《九个天空》、《舌头上的散步小路》、《重新认识日本音乐》等。

无情的梦

十五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由于有悲痛的心事,在镰仓车站前一条暗胡同深处的一家小饭馆里独自喝闷酒。

本来是边喝酒边想:悲痛的事滚开吧,滚得远远的。可是悲痛的事不仅没有滚开,反而跟寒冷的秋夜气氛互相呼应,执拗地进入身体中凝固起来,越喝酒越悲哀。对于这种越喝酒越悲哀的状态我束手无策,甚至感到好像什么都变得悲哀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杯杯灌下去,酒壶越放越多,到头来周围的东西变得摇摇晃晃,我全身软弱无力,在身体和皮肤之间形成了半透明的悲哀之膜,通过这种膜感受到的海蜇般的种种外界事物也像全部冻僵了。

从刚才起,心底里就有一首歌的调儿一直响个不停,要想叫它停也不成。在想要叫它停的过程中,又幵始想到什么时候有个什么人说过酒鬼在芬兰叫做求跪,后来又搞不清楚究竟是求跪叫酒鬼,还是酒鬼叫求跪,接着又是那个调儿在耳边响。

忽然注意到,刚才只有我一个人的小饭馆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进了一个模样奇怪的老头儿,盯着我看。我真想告诉这个老头儿求跪就是酒鬼,在芬兰酒鬼是求跪的。但是越看这个老头儿越令人生畏,他的下巴上长着胡子,吓得我只好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尽量不看胡子老头那边,小声唱着一直停不下来的那首昔日流行歌曲的调儿。

分离时说断念、认命、死了心,

可是想不开、不死心,

为这爱情曾豁出生命,

燃烧我身是恋情。

欢乐已经离去,留下是泪水, 

悲痛欲绝,活着无味,

为这爱情曾抛开一切,

背着花儿男子汉流泪。

突然,完全突然地听到那长胡子老头对我说话。他问我:“你喜欢这个调儿吗?”

“什么,这个调儿?非常喜欢,喜欢得没法说,确实是呱呱叫的调儿。这个调儿刚才就在脑子里一直盘旋不离开。这个调儿好得实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回答说。

“真的喜欢这个调儿吗?真的?”

“是啊。喜欢、喜欢。这个调儿好嘛。”

长胡子突然站起来到我身旁握手,昂然地说:“这个调是我作曲的!”

我百分之一百地大吃一惊。

就这样,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和流行歌曲作曲家佐佐木俊一先生成了朋友,当天晚上畅怀痛饮,悲哀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事况变成大吉大利,可喜可贺了。其结果,于三更半夜冲到在逗子里面叫做小古濑的地方,冲到佐佐木先生的家里。

佐佐木先生完全变成开朗的醉人,叫喊着:“喂,起床,起床,小孩,小孩妈,快起床!要合奏!要合奏,稀客来了!”被叫醒的一家人马上笑眯眯地拿着吉他、小型吉他、沙球等乐器,在深夜举行了佐佐木俊一旋律集锦的大合奏。

先是《岛上姑娘》、《流泪的候鸟》,接着是引起今晚这个开端的《无情的梦》,《新雪》、《我的青春》、《长崎故事》、《高原车站,再见》、《从月亮来的使者》、《旧金山唐人街》、《东京夜曲》等佐佐木创作的令人怀念的旋律,一个个在小古濑深夜的天空中荡漾,佐佐木先生似乎感到很幸福。

不久家人都入睡了,在又变得很静的客厅里,我和佐佐木先生相对而坐,继续喝酒。佐佐木先生到处找了半天之后,拿出已变旧的胜利公司红色商标的唱片,放到唱盘上。曲子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他双手交叉在胸前,闭着眼睛,在乐曲声中说:

“以前我是拉大提琴的。很喜欢这首乐曲。也曾经有过想写出格调如此高的名曲而努力学习的时代。”

当这首协奏曲开头热闹的全奏告一段落,弦乐犹如微波那样平静下来,圆号在其衬托下奏出有名的牧歌般的旋律时,他说着:“扣人心弦,催人泪下,催人泪下,”又把唱针重新放回开头段落,再次演奏到圆号吹奏旋律的地方,又感动得呜咽,反复说,“催人泪下,催人泪下。”

这个动作没完没了地重复几十遍,一直到早晨来临。佐佐木先生再三跟我说,请多听这首乐曲,并写出这样的乐曲来,同时硬要我收下这张红商标的德沃夏克的唱片。我夹着唱片摇摇晃晃走到逗子的街头。街上朝阳耀眼。我精疲力竭。但是心里却有点暖烘烘的。

过了几年佐佐木先生去世了。几位家人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已不住在小古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