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第2/3页)

大川河的流水声,似乎在渡船上听最为扣人心弦。如果我的记忆无误,在吾妻桥和新大桥间渡口原有五处。这五处渡口中,驹形渡口、富士见渡口、安宅渡口三处,不知在什么时候,一个个地相继废弃不用了;现在只剩下从一桥到浜町的渡口和从御藏桥到须贺町的渡口,这两处还依然存在。和自己的童年时代相比,河道改变了;好些长满芦获的河滩也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仅有这两处渡口还依然如故,还使用着从前的浅水船,船上还坐着与过去依稀相似的老船夫,风貌依旧:仍然一日数次地往来于碧波之上,蓝蓝绿水,与堤上的柳叶一色。我虽没有什么事,但还是常去乘坐这样的渡船。渡船随波荡漾,宛如摇篮。身体被波浪轻轻地摇晃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尤其是在傍晚时分,愈晚愈能深刻领会到渡船幽静的情趣。船舷很低,外面是一片光滑的绿波,它发出青铜似的暗淡的光,宽广的河面,一望无际,直到被远处的新大桥挡住视线为止。两岸的家家户户均已融混在灰暗暮色之中。周围已是繁灯点点,灯光映在纸糊窗门的格扇上,黄黄的浑浑的在夜中雾中飘浮。难得有一两艘传马 船张着灰色的半帆,随着涨着的潮水上驶。可是,所有的船静悄悄的,静得甚至连船上有没有掌舵的人也很难知道。平时我面对着这种静静的船帆,吸着平滑绿波送来的潮水气息,这时总感到好像读了霍夫曼斯塔尔 的诗《往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此外,还自然而然地感到:我的心绪之潮,与夜雾笼罩下的大川河水,合唱出同一旋律的歌。

但是,使我迷恋的——似乎可以这样说,不仅仅是大川河的水声,而且还有那几乎在任何地方也很难看到的弥弥漫漫、一望无际的平滑的波光和使人感到的温暖。

举例来说,海水像碧玉,却颜色绿得过深,绿得过浓。而完全不觉得潮水涨落的上游,又可以说水色如翡翠,绿得过浅,绿得过淡。只有那淡水与海水交汇处,奔流在平原的大河流,可以使人感到清冷的蓝色中夹着浑浊的黄色,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使人总感到它的亲切温和而有人情味。它还示人以真谛,使人觉得生活诱人。正因为大川河流过红土的关东平原,还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静静流过的缘故,它显得浑浊,并泛起波纹,好像是一个难以侍奉的犹太老爷,整天嘟哝着,但正是这河水却又给人一种平稳满足、和蔼可亲及柔软温存的感觉。而且尽管它与别的河流同样都在都市里流着,而大川河却直接地不断地与神秘的大海相沟通,因而它的水并不像连接各河流的水渠那么深暗得像沉睡似的;总感到唯独它才是在生气勃勃地流着,并且感到这生气勃勃的川流不息的永无止境的河水是多么不可思议。在吾妻桥、厩桥、两国桥之间,看到那像香油般的蓝蓝的大川河水始终深深浸泡着花岗石及砖砌成的桥墩,它那给人以欢欣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在河岸边河水里映出船行的白色灯笼,倒映出袅袅丝柳和飘动的银色柳叶。闸门关闭时发出的和三弦琴一般温润的声音,对着红芙蓉花叹息黄昏的来临,河面的波纹常被胆小的鸭子的羽毛所乱。河水在冷冷清清的厨房下静静地闪烁流过,那深沉凝重的水色里,蕴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情。随着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相继接近大河的出海处,大川河水就明显带有太平洋暖流的深蓝色调,在那满城噪音与尘埃的空气之下,大川河水宛如阳光洒落在马口铁上,反射出闪闪烁烁的光灿,懒洋洋地摇晃着满载煤炭的大传马船和白漆已经剥落的旧汽船。这时,人和大自然已经不知不觉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这都市的水色给人的温暖总是不会消失。

尤其在傍晚,夜幕徐徐降临,河面上的水气冉冉而上,晚霞余辉未尽,这时候的大川河真是具有无法比拟的绝妙色调。我凭靠着渡船的舷,无意中独自举目眺望着那夜雾渐合的河面上,在那深暗的绿波远处,在黑糊糊的房子上空,看到一轮明月徐升,我禁不住流下泪水。这恐怕是我终生难忘的。“所有城市都有它自己的特有气息。佛罗伦萨的特有气息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土、薄雾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麦列日科夫斯基语)。如果有人问我“东京”的气息是什么?恐怕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不,不光是水的气息,还有大川河的水色和大川河水的流水声。这些也应该是我所爱的“东京”的色彩与声音。正因为有了大川河,我才爱“东京”;正因为有了“东京”,我才热爱生活。

仰文渊 译

□读书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