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特(第2/3页)

正是那“普通人”的得意之情最使我感到惊慌。在这样的心境中,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构思起另一部小说来。由于我要填塞的空白如此巨大,所以我试图通过一对平凡男女的生活,在书中尽可能地涉及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但与此同时,我要在平凡的背后发现不平凡,发现神秘和诗意。因为正是这一切使这些人的生活,顺便说一句还有我回来后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于是我开始撰写《人类之树》了。这部小说如何被那些较为重要的澳大利亚评论家所看待的问题,已成了恒古历史。随后我创作了《沃斯》,它可能还是我在闪电战初期酝酿的。当时我坐在伦敦的一间卧室兼起居室的房间里,读着艾尔的《日记》。几个月穿越埃及和昔兰尼加沙漠的往返奔波,孕育着这一想法;那个时代最显赫的狂妄者也在影响着它;回国后,我阅读了当代人对莱卡特 探险的描绘和A·H·奇泽姆的《奇异的新世界》,这个想法终于成熟了。

在这里讨论这部小说的文学因素会不太切题。重要的倒是作者的意图。这些意图使一些读者不知缘由地感到高兴,也使那些发现此书毫无意义的人发怒。我老是在作画和作曲上受挫,因此我要赋予我的著作以音乐的结构,画的美感,通过《沃斯》中的主题和人物,来表达德拉克鲁瓦 和布莱克所可能看到的,以及马勒 和李斯特 可能听到的东西。首要的是,我决心证明,澳大利亚的小说并不一定是阴郁沉闷的、粪土色的新闻体现实主义的产物。总的说来,世界已被说服,而只有此地此刻,野狗们正在无情地吼叫着。

那么这位返回国土的侨居国外者得到了什么报偿呢?我记得,在我第一部小说获得成功之际,一位名叫盖伊·英尼斯的老练而聪明的澳大利亚记者,在我的伦敦寓所里访问了我。他问我是否想回国。我那时刚“到”,干吗我要回去呢?“呵,不过你回去的话,”他坚持己见,“各类颜色会源源不断地流到你的调色板上呐。”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想起他对我第一部小说的这段委婉批评。我想,盖伊·英尼斯也许是对的。

因此,报偿之一便是更新了的景物,它即便在记忆中显得更加寒酸,却一直是我生活的背景。如果我光坐在塞纳河左岸与阿利斯特·克肖边喝酒边滔滔不绝,那么自然的世界和音乐的世界也许永远不会显露出来。也许一切艺术之花在沉默中更易开放。当然单纯和谦卑的境界,是艺术家或普通人唯一值得向往的境界。要到达这样的境界,未必会有可能,但努力去争取却是十分必要的。由于我几乎被剥夺了自认为合意和必需的一切东西,我开始了我的尝试。写作本意味着一个有修养的头脑在文明的环境中所作的艺术实践,现在却变成了用词汇的岩石和木条创造出全新的形式的斗争。我第一次开始看清了事物。甚至连厌倦和失败也为无穷尽的探索提供了途径;甚至连丑陋的东西,澳大利亚生活中的提包和铁皮也获得了意义。至于好似挑绷子游戏的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它已被必要地简化了,而且常常给弄糟了,有时倒也动人。这种尝试本身就是一种酬报。出借的书籍,播放的唱片,往往可能促成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一个人可能会有助于使一个人烟稀少的国土生活着一个具有理解力的民族。

那么,这就是一个侨居国外者留在本国的某些理由了,尽管他必须面对回国后必然接踵而来的各种失望。阿利斯特·克肖也许会回答说,这些理由抽象而且不能令人信服。但正如我已经提醒过的那样,这些纯属个人的理由。我从不知姓名的澳大利亚人那儿所收到了许多信件,它们是最具体的,也是最好的报偿,我的创作似乎已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子。对我来说,单是这些信件就足以构成我留居国内的理由了。

黄源深 译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行文朴素、流畅,形似漫谈,而其实则篇幅小容量大,是怀特前半生生活、创作经历的一个“沉思录”,包含着这位心怀坦城的作家摔出的许多值得人反复咀嚼玩味的思想,难怪自其1958年写作、发表以来被评论家们所反复引用。这篇东西记录了他前半生几次大的人生激变与思考:第一,战争与死亡使他顿悟何为真正的“成就”,开始追求有价值的人生。第二,对希腊文化崇拜的反思,使他认清在世界文化中自己角色的位置,而其对自己写出使之成为“世界级”作家的作品《姨妈的故事》的回顾,更使人看到一个创作“氛围”——自己的民族土壤,对于造成一位大作家是何等的重要。第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阐明的:他前半生的美学理想——要给作品以音乐的结构和图画的美感;他对创作最佳境的认识——单纯、谦卑,“一切艺术之花在沉默中更易开放”,以及他的使命感——“有助于使一个人烟稀少的国土中生活着一个有理解力的民族”。这些正应对一切有志于文学的人们有所启发。 【邹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