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桑德雷

1898-1984

维·阿莱桑德雷,西班牙诗人,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塞维利亚。童年在马拉加度过,十一岁迁居马德里。在大学学习法律,同时在商业学校就读。1928年发表第一部诗集,1950年成为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主要作品有《毁灭或爱情》、《如唇之剑》、《土地的感情》、《天堂的影子》、《我最好的诗》等等。

回忆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

人们把费德里科比作孩子,其实也可以把他比作天使、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的心洁净如水”),比作岩石;在最激动的时刻,他无所顾忌,大嚷大叫,像森林一般神奇。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的看法。在我们这些爱他,同他朝夕相处的人眼里,他始终是同一个人,但又像大自然那样变化不已。上午,他同田野的溪水那样笑着欢畅、澄澈,没完没了,仿佛刚用溪水洗了脸回来。白天,他叫人联想起凉爽的田野、绿色的山坡、绵亘的平原、赭色土地上飒飒作响的灰色橄榄树;这一连串西班牙的景色的变化要根据时间、他的心情、他眼里的光芒,也许还有他面前的人而定。我曾在深夜见他突然出现在神秘的阳台栏杆后面,月光同他交融,把他的脸映成银白色;我觉得他的手臂似乎支撑在空中,但他的脚扎在时间和世纪里,扎在西班牙土地深不见底的根系,探寻那在他眼睛、嘴唇和眉宇间燃烧着的深邃的智慧。不,那时候他可不是孩子。他多么老,多么“古老”,多么神奇而不可思议!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要说,只有已经成为石雕像的某个安达卢西亚的老“歌手”、某个老“舞女”才能同他相提并论。只有一座地老天荒、在朦胧夜色中隐约可见的遥远的安达卢西亚山峰才能同他攀比。

谁也不能给他下个定义。他的存在也许只能同拔地而起的台风相比,他始终叫人联想起朴素的自然力。他像海滩上的贝壳那么稚嫩。他大笑时,黝黑的脸庞又像枝叶猛烈摆动的树那么天真。他怀着火热的希望,生来就向往自由。他捍卫未来的本能如此强烈,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天才:歌德。只有一个区别:就是那位巨人能冷静地控制自己复杂的本能和激情,驱使它们成为替他智力活动服务的精确的齿轮,而这一点费德里科却做不到。费德里科才华横溢。他的生活同他的作品和谐协调,是自由的胜利;生活和作品之间的精神和肉体的交流是如此经常、如此热烈和丰饶,以至永远难分难解。在这方面,以及在许多其它方面,他叫我想起了洛佩。

费德里科超然物外,在生活中仿佛毋需凭借,他像是长翅翼的精灵,在朋友们眼前来来去去,遍施恩惠,使人们感到幸福,随即又像光一般倏然离去(他确实也光彩夺目);人们在费德里科身上首先看到的是他强大的魅力,他能排除忧伤,像魔术师似的唤起欢乐和对生活的热爱,他是黑暗的克星,他的出现能驱逐阴影。但是有时候我喜欢独自回忆另一个费德里科的不为大家所知的形象;我喜欢回忆悲哀时的崇高的费德里科,孤独和充满激情的费德里科,在他的使人眼花缭乱的成功生活中,这一面是难得看到的。我先前曾提到他在夜间的情形,他的头部被月光映得几乎成了黄色的岩石,仿佛凝聚着往昔的痛苦。“你为什么悲哀,亲爱的?”月亮似乎在问他。“使我悲哀的是世界,世界和人,人的肉体和心灵,包括我自己以及同我息息相通的别人。”

深夜,费德里科同朋友们在街上溜达,或者在小酒店(他这么称呼)、饭店里混杂在人们中间之后,远游归来似的,从欢乐回到了活生生的世界和痛苦的严峻的现实。诗人或许是一些躯体没有界限的人。他突如其来的、长时间的沉默和河流的沉默相似,深夜时,像浩淼的河流那般深沉,只感到血液、回忆、痛苦以及当时同他融合的别人心脏的搏动,在他的躯体和心里流淌,正如汇成河流的百川给了河流的躯体,但没有界限。费德里科沉默的时刻正是诗人的时刻、孤寂的时刻,但这种孤寂是恢宏的,因为此刻诗人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延伸和扩展。

他的心并不真正欢乐。他能享受宇宙的一切欢乐,但如同所有伟大的诗人,他内心深处并不如此。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飞翔在生活中的五彩缤纷的禽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热情洋溢,他的强烈的爱和痛苦使他崇高的形象日益崇高。他爱得深,某些浅薄的人却不认识这一品质,他为爱而痛苦,这一点可能谁都不清楚。我一直记得他去格拉纳达之前 把他最后的抒情诗朗诵给我听的情景,我们没有看到这部作品的完成。他把《隐秘的爱的十四行诗》念给我听,非凡的激情、热忱、幸福、痛苦,是奉献给爱情的纯洁而炽烈的纪念碑,是诗人陨灭时刻用血肉和心灵写成。我大为惊异,不由得瞪着他,脱口喊道费德里科,多么美的心!它有多少爱,受了多少苦。”他瞧着我,像孩子似的笑了。我这样说时,表达的也许不仅是我自己的想法。假如那部作品没有散佚,假如为了西班牙诗歌的光荣和西班牙语言存在期间世世代代的享受,原稿有幸仍保存在某个地方,那将有多少人会知道、学习和了解诗人非凡的才能和他无与伦比的心灵的深邃和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