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德(第2/2页)
如果说连书读过了都会忘记,那么一年中的某个月份、这一月份曾经呈现给我们什么,一旦事过境迁就更容易遗忘了。在某个短暂时刻,我可以对自己说,我对五月了如指掌,就像能背熟九九表一样。五月份开什么花,花的形状、开放顺序……什么都考不住我。今天我还非常有把握地认为毛茛长着五个花瓣(也许是六个吧?上星期我还记得很清楚呢!),但明年我的计算就都生疏了。为了不把毛茛同白屈菜弄混,我可能不得不重新温习一遍。我将再一次用一个陌生人的眼睛重新观察一下外部世界这个大花园,五颜六色的大地会叫我惊讶得喘不过气来。我将犹疑不决,认为揭雨燕(一种形状像燕子但个子更大的黑色小鸟,它是蜂鸟的近亲)从来不在巢中栖息,夜间只飞到高空中,究竟是根据科学呢,还是出于无知?我还会再一次惊奇地发现,会唱歌的是雄性,而不是雌性的布谷鸟。我甚至还要再学习一次,不要把剪秋罗误认为野天竺葵,再重新发现在众多树木中,梣树发芽迟还是发芽早。一个外国人有一次问一位英国当代作家,英国主要的粮食作物是什么。这位作家毫不犹豫地回答:“稞麦。”这种惯愦然的态度似乎不无某种不拘小节的宽宏豁达,但没有文化修养的人其无知程度更不堪说了。使用电话的人很少知道电话机的原理。电话也罢,火车也罢,活字印刷、飞机也罢,人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物,正像我们的祖父对福音上记载的奇迹从不怀疑一样。人们对日常事物既不深究,也不理解。仿佛是每个人都只活动在一个小小的圈子里,他所熟悉的也只是限于这个小圈子里的东西。日常工作之外的知识,大多数人都看作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但尽管这样,无知还是经常刺激了我们,叫我们有所反应。我们有时候会悚然一惊,开始对某一事物思索起来,对不论是什么事进行思索,都会使我们心醉神驰。我们思考的可能是死后的归宿,也可能是一个据说曾经叫亚里士多德为难的问题:“为什么从中午到午夜打喷嚏是件好事,而从午夜到正午打喷嚏却预兆不幸?”我们所知道的人生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这样逃遁到无知中去寻找知识。无知的乐趣,归根结底,就在于探索问题的答案。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这种乐趣,或者以武断的乐趣取代了它,也就是说,以能解答问题而沾沾自喜,他也就开始僵化了。像乔义特 这种充满好奇心的人是很令人羡慕的,他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坐下来孜孜研究动物生理学。我们大多数人早在他那个岁数之前就已失去无知的感觉了。甚至还为我们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知识自鸣得意,认为年纪增长本身就意味着饱学博识。我们忘记了一件事:苏格拉底之所以被看作是个智者,并不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而是因为他在七十岁的时候领悟到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傅惟慈 译
□读书人语
因为无知,人们便孜孜不倦地求知。
一个人如果停止了求知的过程,他的生命实际上便也停止了。就说孩子吧,从呀呀学语始,问天问地问树问草,问白天为什么有太阳,问夜间为什么出星星。问得大人心烦。无知使他求知,求知使他乐趣越来越浓,他长大了,甚至成为一个巨人,一个让人景仰的人。若他仍以为自己无知而继续求知,他的生命之山便还会上升。若他以为自己有知而不再求知,他的生命之山便不再上升,渐渐,在众多的生命之山中,他会沧为一座普通的土丘。这似乎是车轱辘话,大白话,却又是实话,是真理。林公则徐有名句传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其道理即缘于此。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要领悟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凡人也罢,名人也罢。大千世界,你怎么可能穷尽一切呢!
因为无知而去求知,乐趣无穷。这乐趣可以支撑生命。你信么?我信。 【程步涛】
- 乔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1559—1634),英国诗人、戏剧家。
- 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1602—1682),英国医生及作家,研究古代巫术。
- 本杰明·乔义特(1817—1893),英国古典学者。
- 校对者注:原文是beech,译为山毛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