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斯华绥

1967-1933

英国著名作家,著有《福尔赛世家》等多部小说和剧作。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远处的青山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如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嘀嗒,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下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持续了这么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1914年8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上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 关于忒俄克里特托斯 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 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可能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于再随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间。

和平之感在我们头脑中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里而赞美造物主。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作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一切也就消失了。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注着那么澄澈而蔚蓝的晴空,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潋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让我很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的晨露还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音,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令人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充满着欢欣,一切都完美无瑕。这时举目四望,不管你是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它雕缕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是凝视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愁云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和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是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唯以作画赏花自娱——只是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种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