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城

1949-

阿城,本名钟阿城,北京人,著有《棋王》、《遍地风流》等,现移居美国。

父 亲

1987年3月某晚我正在纽约夏阳的画室里,这个画室是仓库改建的,旧得好像随时要出危险,但实际上什么意外也不会发出,意外是绕了半个地球从电话里传来的:父亲病重,我立刻准备自美国离去。

从六十年代初,家里就笼罩在父亲病重的气氛里,记得夏天我们在院子里与邻居喧哗,母亲出来制止,我们还小,还不能随时将父亲的病重放在心上。

父亲的病是在唐山劳改时染上的肝炎,由急性而慢性而硬化之后,它将是父亲死亡的原因,在随时准备父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是1957年的右派,是死老虎,批斗,陪斗,交待,劳动是象征主义的,表示侮辱,之后,去干校,一切都是当时的理所当然,但是,父亲在理所当然会死去的时代没有死,居然活到1979年。

这一年,对父亲来说是重要的一年,犹如1957年。我记得春节之前的某日,接到电话,晚上回到父亲家里,父亲背对着桌灯坐着,父亲工作时面向桌灯,累了就转过来,母亲说,组织部来人了,准备在春节前把全国的右派平反的事落实,这当中有你父亲,你怎么看?我只想到,钟惦棐这三个字前将要没有形容词了,但是,我没有这样说,我知道这件事对母亲是非常重要的。

母亲在1957年以后,独自拉扯我们五个孩子,供养姥姥和还在上大学的舅舅,我成年之后还是不能计算出母亲全部的艰辛,我记得衣裤是依我们兄弟身量的变化而传递下去的,市料是耐磨的灯芯绒,走起路来腿当中吱吱响,中式剪裁,可以前后换穿,所以总有屁股磨成的四个白斑,实在不能穿了就撕开由姥姥糊成布嘎渣做鞋。姥姥总说膀子疼,一年二十多只鞋要一针一针地做。养鸡,目的是它们的蛋,冬日里,鸡们排在窗台上吸食窗纸上的糨糊,把窗户处理得像风雨后的庙,当时,全国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艰难,北京的槐树花暂时不是中药。营养的关系,小妹妹姗姗体弱多病;三弟大陆去和母亲拔红薯秧来家里吃,兴奋得脸上放光;四弟星座得了一次机会作客吃肉,差点成为全家第一个死去的亲人。难都难,但不知道父亲在劳改中怎么过,我坐在椅子上,思量怎么说我对平反这件事并不看重,我怕伤母亲心,可能父亲也会生气,这毕竟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事情。

而且父亲是右派这件事,也对我们很有影响,大哥里满不能上高中,因为我们这样的子弟是不能上大学的,而高中是为上大学做准备,大哥是读书的人,成绩总是很好,我至今不知道此事对当时十几岁的他在心理上有何影响,但父亲执意要大哥再考高中,我想,这是一种寄托,大哥1978年从插队的地方考上大学,父亲在给我的信中只陈述了这一事实,不知道父亲写信时于灯下还想到什么。

十八岁那年,父亲专门对我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为这句话,我省出自己已经成人,中国古代的年轻人在辟雍受完成人礼之后,大约就是我当时的心情:自信,感激和突然之间心理上的力量,于是在这个晚上,我想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说出一个儿子的看法。

于是我说: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你来说是残酷的。

父亲笑着说,我的党龄现在被确定为四十年,居然有一半时间不在党内,你妈妈今天炖了锅牛肉,你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切面卖,我们吃牛肉面,母亲也很高兴,叙说着今天的牛肉是托谁才买到的,父亲就问有没有蒜,牛肉面没有蒜怎么成!

1979年以后,父亲开始大量地写文章,发表在那年的《文学评论》上的《电影文学断想》,使很多人省悟到他还活着。中国电影出版社要将他1957年以前的文章结成集子,父亲于是让我去搜寻一下。北京图书馆的报和刊分两处借阅,我刚从乡下办回城里,没有工作,就终日跑了东城跑西城。国家图书馆是不做索引的,只能逐日翻所有报纸的所有版面,刊物好多了,可以查目录。父亲以一篇《电影的锣鼓》被毛泽东亲自点名,我当时八岁,回答不出老师的诘问,学舌说爸爸是坏人,不会讲敌人,因为不明白敌是什么意思,二十多年后,我才亲眼看到这篇文章,复印了拿回去给父亲看,父亲亦有他的感触。出版社怕得罪某某人,将书名定为《陆沉集》,父亲要用《电影的锣鼓》,最后只有妥协。一个搞地震的朋友,险些上当,我提醒,才没有买去作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