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泰昌(第2/2页)

在授业的老师中,我和吴组湘教授的接近是最自然的。他也是安徽人,就凭这点,我主动请求他做我学年论文的辅导教师,他建议我研究一下艾芜的小说。我多次踏着黄昏走进他的四合院。学生晚饭早,我几次遇上他正在吃晚饭。起先他叫我在书房稍等,给我一小杯清茶。他很快吃完饭过来和我谈话。后来熟了,他叫我坐在饭桌边,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谈。师母是很热情好客的,每次都问我吃过饭没有。有回吴先生递给我一双筷子,叫我尝尝家乡名菜——霉干菜烧肉,我夹了满濡酱油的又肥又瘦的一大块,确实美味可口。我想起书房里那盏昏暗的台灯在亮着,老师的夜间工作要开始了,突然起身就走。“文革”后期,听说吴先生仍在接受审查。有天也是该吃晚饭的时候,我去看他。书房的门被封了,我绕进他的卧室,冷冷清清。是该亮灯的时候了,主人还没开灯。我站在门口,满屋全是书橱,书堆,突然有人从书橱后面发出声音:“谁?”我听出是他,忙叫吴先生,我是泰昌。灯亮了,见他一脸倦容。他低声问我怎么来了?同军宣队打过招呼没有?我摇摇头。我坐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又告我师母病了。他催我快走,自己小心。他说连茶也没顾上倒。我走出大门,回头见他探着身子在送我。

我迷恋燕园的黄昏,有次竟闹出个笑话。我跟研究生时期的导师杨晦教授几年,快毕业时,我忽然想起该和老师留张影作纪念。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架苏联出产的老式相机,主人告我里面还有二张黑白胶卷。晚饭后,我拉着一位曾在校刊合作过的同学去燕东园,杨先生正在屋前花丛里散步,他听说我是来照相的,他笑着说:光线暗了,又没有闪光灯,不行。我说:试试看吧!他坐在藤椅上,我站在旁边,周围全是鲜花。虽然用了最大的光圈,冲出来仍是黑糊一片。这张照片我六九年下干校时丢失了。模糊中显现出来的老师亲切的笑容我还记忆清晰。

离开母校二十多年了。其间少不了回去,办完事就走。大约五年前,朱光潜老师请我为他编本集子。晚饭后他每天去未名湖一带散步,他叫我同行。我们走到湖边,落日的余晖尚未退尽,他一路在谈正在翻译的维柯的《新科学》。他望着未名塔笑着说:这里景色很美,可以入画,不过有时你感觉到这种意境,有时你感觉不到这种意境。我知道朱先生近来的心情很好,他借景抒情,又在发挥他的美学理论了。

我盼望有机会常在燕园度过黄昏。看来很难如意。前些天我在燕园围墙外的一家饭店开会住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这个机会。然而我毕竟已习惯于在昏暗的灯光下遐想,在悠思中重温那燕园黄昏留给我的一切……

□读书人语

如果说朝阳带给人们的多是希望,那么黄昏带给人们的多是回忆。这也许是黄昏的迷濛让人的心境也朦朦胧胧,黄昏的静谧让人的意绪也幽幽渺渺的吧?本篇由自己爱在昏黄的灯光下独处的习惯,忆及求学时对燕园黄昏的疾迷,抒写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在黄昏时分与即将去劳改农场的同学的话别,在黄昏时分探望吴组缃教授而未被留坐,在黄昏时分与导师杨晦教授合影……这一幕幕黄昏时分演出的人生悲喜剧,留下无尽的怅惘与遗憾。黄昏时分朱光潜教授在未名湖畔对燕园景色的评骘,则是充满哲理的点题之语:“这里景色很美,可以入画,不过有时你感觉到这种意境,有时你感觉不到这种意境。”作者对燕园的黄昏情有独钟,明显与作者个人的经历息息相关;一个莘莘学子对母校的深情,何尝不也是对人生的体验彻悟呢?燕园的黄昏对作者来说,已经不只是自然的景色,而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让读者也从纸上走入感动作者的黄昏暮色,进而走入作者的内心世界。

燕园,这个神圣的所在,多少年来一直也静静地蛰居在我心灵深处——她给予我的不仅是母校的温暖,不仅是精神殿堂的辉光……所以,多少年来我从不轻易地触及她,我怕自己一旦沉涉其中即再也抬不起脚来——对每一个北大学子如今又远离北大红墙的人来说,不提北大,可能是一种共同的爱护北大,珍视生命的策略,如今,不小心被吴泰昌先生弹着了心灵里那一根最敏感、纤细的弦,心情再也无法平静,好吧,那就彻夜地回想下去,让燕园的黄昏再从头到脚地将我浸润一遍!【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