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志鹃(第2/2页)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涤确良。立冬刚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袄,背脊上的面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远看就象一件羊皮背心。一顶新的罗宋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象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那个校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完袜筒,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挑袜跟,手是飞快的。挑完袜跟就“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袜,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我见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少了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锃亮发光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锃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三层楼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布鞋,脱下了山青水绿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罗罗”地唤着小鸡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淡水缸里,千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了起来。

故乡,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故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读书人语

读《故乡情》,扑面而来的,是淡雅的画,是浓烈的情,是用诗情连接起来的重重画意。在女作家笔下,这个对她并不熟稔,只是听说过的故乡的一切,包括那河、那船、那乡音、那门板、那姑娘、那女孩儿、那石板路、那石拱挢、那祙厂、那机器、那竹篮、那鲫鱼……都是那么亲切、怡人,仿佛早已经历、早已熟识一般。这便是对家乡、 对故土的那份深深的眷恋之情。作者用女性的细腻笔触,极为准确地将难以言表之情(是故乡,却又没有实在的家,没有在其地生活过)形象、真实地描述于笔端,并且用“梦”这个介乎于幻觉与现实之间的状态来联系这一幅幅画面与一重重情怀,使文章的境界陡然升华——这眼前的情景究竟是梦中的现实,还是现实中的梦?是过去曾有过的梦想,还是梦中之境的重现?是梦回家园,还是梦想成真?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庄周与蝴蝶。梦正是维系物质与精神世界的桥梁,用它来寄托作者对故乡向往、留恋却又元可归属的复杂心态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也许,这正是作家对心灵深处的精神家园的一种依傍与寄托。心目中属于自己的可称之为“家”的那一片领地是人在精神上的永恒归宿,它需要在现实中时时有所附丽,于是才有了这令人陶醉的魂牵梦萦。 【郑 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