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风(第2/4页)

我已年逾古稀,也想谈论老年。我不可能从某种哲学高度来谈论老年,在我的笔下也不可能出现某种辛辣味。我想以较平和的笔致,从当代平常老年人的生活体验中,试谈有关老年的几个问题;譬如从爱情、结婚和家庭生活以及健康和物欲等方面来试谈老年。

老年的爱情,或许只能是一种逝去的爱情,一种只容追忆的爱情?在我国,奴隶制时代以及封建制时代出现的一夫多妻制,已从法律上消失。即使如此,一个人(当然包括男女)在人生经历中有过多次的爱情生活可能是不可避免的,或者说是很自然的。《红楼梦》中所描绘的有关贾宝玉的爱情生活,那当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和宗法家庭制度下始可能出现。贾宝玉生活在众多的女性,(女孩子)中间,他钟爱周围的众多的女性,但他似乎又只钟爱林黛玉一人?而他自己和林黛玉最后都成为爱情生活的悲剧人物。我再说一句,象贾宝玉、林黛玉那样的爱情生活,一般地说,在现当代是不可能发生的了。但在结婚之前,男女双方各有某些爱情生活,以及有情人未必成为眷属——诸如此等之事,我武断地说,在任何社会中仍然都可能存在。对此,我不必多加说明了。我只想说一点,即由于有上述情况在,某些爱情生活成为某些老年人的追忆中的美好景象。我有感于此,曾在晚年写了二篇微型小说似的小品文,分别题为《他和她》和《年轻时候》(已收入我的散文集《晴窗小札》,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书)。二者都是记述某种人在老年时对于早年爱情生活的追忆。请允许我引录一段:

他想,他一生爱过二位女子。一位是听父母之命而与之结婚的结发妻子。她坚毅、她贤淑,她具有旧中国女子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品德。她无条件地爱他。而他似乎不止爱她,而且感激她。她已经辞世六年了,他至今时或怀念自己的亡妇。但是,怎么说好呢?他在爱自己的妻子的同时,的确曾经暗自倾慕另一位女子。他写了一些书简,表达这种倾慕之情,但始终未发给这位他所倾慕的人。而把这些书简作为小品文,用一个化名在若干期刊上发表了。是的,他始终未曾向这位女子表达自己的心事。但情况的确如此:他至今有时还会暗自念及曾经和她一起散步过的山间草径,念及那座小山村、杉木林、小溪和溪上的浮桥以及散步尽处出现的一座小小土地庙。……看来,有一颗爱情的种子,仿佛被封起来,埋在他心中。……

他想,人之一生中,可能有一些心事,以及悲伤,一些情感的克制和矛盾,会一直埋藏于心中,直至终老。

我所引录的上面这段文字,也许可以说明:老年人的爱情,往往是一种已逝的爱情,一种只合追忆的爱情,它也许有点美丽,但也有些悲伤,有些辛酸。

当然,我在上面所述的见解(或体验?),我自己也并不加以“绝对化”。如果能从已披露的若干历史人物的情况来看,陆游的爱情,如他在《钗头凤》一词中所表达的,近似我在上面引文所述的情况(说明一下,上引文字,是我记述一位现在已年逾七旬的友人的情况)。而老年的歌德,到了八十余岁,仍然过着某种爱情生活;邓肯在老年时也过着某种爱情生活。从这中间,我顺便说一下,由于东西方历史文化背景以及道德教养的差异,东方人的爱情生活(至少在古代)比较隐秘和自约,西方人的爱情生活很早便具有人文主义色彩,有时显得相当放纵。

就通常情况而言,我以为人到结婚以后,其个人生活渐向理智化方面发展;结婚以后的男女爱情,渐向理智化方面发展;幻想和所谓浪曼蒂克的色彩渐渐地清淡了,出于现实的思考的因素增加了。只要不是情感发生变异,只要不是恣情纵欲者,那么,不论是具有很高智慧的人,还是一般的居民,都不可避免地要过家庭生活。我国古代哲人早就看清这一点,因之,除提出个人的修身的课题外,进而与之相联系地提出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相互关系的论述。从中,我们可知古人便以为家庭是社会、国家的基础组织。即使在现代社会,家庭生活仍然是一个社会的基本组织,一种不可缺乏的组织。而夫妇在家庭生活中占主导地位。他们共同负担家庭生活的一切责任和履行应有的义务。这些责任和义务,概言之,我个人以为无非是繁衍后代,即生男育女以及教育子女的天职、责任和义务;无非是发挥对于个人事业的谋求和进取心,对于建立美好家庭的责任心,等等,等等。而夫妇(当然也应包括家庭的其他成员)在共同负担和履行所有这些责任和义务时,由于各种外在原因,包括政治、社会、经济、文化以及家庭各成员中某些内在原因,在家庭中居主导地位的夫妇,会共同面临各种挑战、各种困难、乃至各种挫折以至灾难(当然也会共同面临种种适意的、乃至欢乐的事宜),这就使夫妇之间需要感情的结合,也需要理性的结合。这种由情感和理性相结合并趋向理智化的夫妇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会使二人间的感情结合更加深厚,以致中国有句古话,也是褒词,认为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妇,是在家庭中的一对“恩爱夫妻”。那么,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一对夫妇到了老年被誉为恩爱夫妻,那么,这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他们的结婚和家庭也可以说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