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裳(第2/4页)

这两行跋语,中间隐藏着一段残酷的斗争故事,但跋文本身却一些都不曾透露,这是当时政治情势下必然的产物。祁骏佳不象李清照,虽然逃来逃去,到底还在南宋的版图之内,所以还能畅所欲言地发挥家国之痛;这在祁氏诸子就不可能,他们只能“寄沉痛于悠闲”,说两句“淡话”。

清代著名藏书家留下的题跋是很多的。如何义门、吴尺凫、鲍以文、黄荛圃、顾千里、吴兔床、陈仲鱼、钱竹汀……,这里只是随手拈来,自然还有很多漏略。不过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他们都已将兴趣集中在版本、校勘上面,学术性的成份在他们的跋文中空前增大了。他们的劳绩是值得重视的。至今,在涉及版本目录之学时还不能不时时求教于他们的著作。这中间自然也有一二位是别有特色的。如鲍以文,他平生收藏、刊刻了大量的古书,但他并非完全是书呆子,他爱刻宋元人集,如汪水云的诗,这中间并不是毫无用意的。他也是个有风趣的人物,我有他所校的元人集,不只是卷中朱墨杂下,在每卷之后,还记下了何时、何地校毕此卷,还随手记下了气候、风物、人事……,是很有文学意味的随笔,较早的严虞惇也喜欢这样做,他在川江舟中读苏诗,每卷后的跋文,几乎就是一篇小小的游记,集在一起,就是一卷很好的出蜀日录。

黄荛圃也喜欢在题跋里记琐事,买书经过,书肆、书估、书价、藏家……,包括日常生活,都随手记在跋文里。虽然有些学者很不以这样的作风为然,加以讥笑,但我却喜欢读这样的题跋。他的题跋已经被搜辑汇刻为厚厚一叠,他曾经跋过的书的身价也被抬高到不可思议的荒谬高度。不管是怎样的破书,只要有他一两行题跋,就会身价百倍(其实百倍也不止),这则是很没有道理的。

我记起了二十几年前偶然得到一部《王注苏诗》,是万历刻本,是很普通的书,印本也很不好。不过这是翁同龢的批校本,从常熟翁家散出的,书中有许多跋语特别有趣,曾随手抄下,也至今不忘。这书先有虞山钱简臣的批语,翁常熟又借得严思庵的评本,用紫笔过录下来。翁的题跋是这样的:

光绪庚子四月朔,邑子翁同龢获观。

评点极矜慎,而于鄙意未尽合者。余粗疏任气,老将至而未知所裁也。雍正辛亥距今百六十六年,展卷兴感。龢记。光绪庚子五月。

光绪庚子首夏,得此书于邑中书估。有雍正九年钱公简臣批点,丹黄烂然,颇极矜慎。是年六月汪柳门侍郎由吴门寄示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则又在此评本之前廿年矣。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而手眼各别,因以紫色笔移写严评并圈点于册内,以证吾虞诗派之同异。

思庵先生古人之狷者也。其罢官居京师时,至于绝粮,得人馈青钱二千始济,非其人必不受也。余削籍归田,生计日迫,然犹有书画数箧、墓庐一区,仰愧先生多矣。龢记。

批本中题记,往往涂抹过半,意当日文字之禁严耶?卷末有味闲居士婆者,先生长子也。

庚子六月,北方有警,讹言纷然,回望神京,魂神飞越。此岂吾读书时耶?然舍读书又何为也。嗟乎,嗟乎!以庸流参大计,以华士谈诗书,以沾沾格律绳古仙之奇作,同一憾事!是月望,松禅。

自十六以后,无雨。几于流金烁石矣。余假箓卿侄舍以居,书室如斗,蚊雷轰然,临圈点毕,因记。六月廿九日。

在这十册书中,翁同龢用紫笔过录了严思庵的全部圈批,还在每一卷尾过录了有时长达数百千字的跋语,一色小行楷,这是翁氏晚年书法极好的代表作品。在这一切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几段题跋中透露出来他的内心活动。

翁同龢是光绪帝的师傅,人所共知的“帝党”。康有为就是经他的保荐得到重用的。一般都把他看做戊戌政变的重要人物。其实他在四月二十七日就被罢斥了,而变法的诏书是五月初一日才颁布的。翁罢相后并未出京,在西太后重新垂帘“训政”,杀了六君子以后,才来追究他保荐康有为的罪案,终于被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懿旨”中并有“毋许滋生事端”字样。据马叙伦记,“常熟循故事,月具文投地方官云,‘具禀奉旨驱逐回籍严加管束原任协办大学士翁同龢禀知:本月同标在籍并未滋生事端’云云,皆亲笔”(《石屋余渖》)。这大约就是“四人帮”横行时“思想汇报”之类花样的先河,不过比起清朝故事来,后者可是要严厉、紧张得多了。翁同龢幸而早生七十年,不但可以虚应故事地交差,还敢在旧书上白纸黑字大发牢骚,看样子他是并不担心抄家或追查“黑材料”的。翁同龢在乡下读苏东坡诗集时,正好是义和团起事的庚子年(1900)。他虽久已退归林下,可是还念念不忘“神京”,并痛骂“参大计”的“庸流”(我不相信这是他的自我批判),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自己是否就不是“庸流”,在当时却是有争论的。他的同乡曾孟朴就在《孽海花》里为他绘制了大体上颇为传神的画像。他和李鸿章是政敌,甲午之役,他是主战派的首领,与主和的李鸿章是对立的。不过他也并非什么值得佩服的政治家,并没有什么远见。充其量不过是平庸的“状元宰相”而已,不只是书生论政的典型,也是将派别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的人物。这在同时人的评论中是可以找到不少记录的。不过即使如此,他的那些题跋,依旧不失为有意义的文献。他的关心国事,自然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