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第2/2页)
神行电迈慑慌惚,
何尝不抑扬顿挫,起伏开翕,凝炼而自然,流利而不率易,明丽而无雕琢痕迹,极变化不测之致?
但这或者是一切富于创造在的大诗人所同的。英之莎士比亚,法之嚣俄,都是这样。哥德和李白底不容错认的共通点,我以为,尤其是他们底宇宙意识,他们对于大自然的感觉和诠译。
西洋诗人对于大自然的感觉多少带泛神论色彩,这是不容讳言的。可是或限于宗教的信仰,或由于自我底窄小,或为人事所范围,他们底宇宙意识往往只是片段的,狭隘的,或间接的。独哥德以极准确的观察扶助极敏锐的直觉,极冷静的理智控制极热烈的情感——对于自然界则上至日月星辰,下至一草一叶,无不殚精竭力,体察入微:对于思想则卢骚与康德兼收并蓄,而上溯于史宾努力沙(Spinoza)和莱宾尼滋底完美无疵的哲学系统。所以他能够从破碎中看出完整,从缺憾中看出圆满,从矛盾中看出和谐,换言之,纷纭万象对于他只是一体,“一切消逝的”只是永恒底象征。
至于李白呢,在大多数眼光和思想都逃不出人生底狭的笼的中国诗人当中,他独能以凌迈卓绝的天才,豪放飘逸的胸怀,乘了庄子底想象的大鹏,“婵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挥斥八极,而与鸿濛共翱翔,正如司空徒所说的“吞吐大荒……真力弥满,万象在傍”。透过了他底“搅之不盈掬”的“回薄万古心”,他从“海风吹不断,山月照还空”的飙忽喧腾的庐山瀑布认出造化底壮功,从“众鸟皆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默识宇宙底幽寂亲密的面庞;他有时并且亲身蹑近太清底门庭:
夜宿峰顶寺,
手可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总之,李白和哥德底宇宙意识同样是直接的,完整的:宇宙底大灵常常像两小无猜的游侣般显现给他们,他们常常和他喁喁私语。所以他们笔底下——无论是一首或一行小诗——常常展示出一个旷邈,深宏,而又单纯,亲切的华严宇宙,像一勺水反映出整个星空底天光云影一样。如果他们当中有多少距离,那就是哥德不独是多方面的天才,并渊源于史宾努沙底完密和谐的系统,而李白则纯粹是诗人底直觉,植根于庄子底瑰面灿烂的想象底闪光。所以前者底宇宙意识永远是充满了喜悦,信心与乐观的亚波罗式的宁静:
我眺望远方,
我谛视近景,
月亮与星光,
小鹿与幽林。
纷纭万象中,
皆见永恒美……
后者底却有时不免渗入多少失望,悲观,与凄惶,和那
扪萝欲就语,
却掩青门关,
遗我鸟迹书,
飘然落岩间。
其字乃上古,
读之了不闲。
的幻灭底叹息。
可是就在哥德底全集中,恐怕也只有《浮士德》里的天上序曲:
曜灵循古道,
步武挟雷霆,
列宿奏太和,
渊韵涵虚清……
可以比拟李白那首音调雄浑,气机浩荡,具体写出作者底人生观与宇宙观的《日出入行》罢:
日出东方隈,
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
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行终古不休悤,
人非元气,
安能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废皆自然。
義和!義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
矫诬实多:
予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滓同科!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
口读书人语
林讲堂先生曾有联云:“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这其实不仅对他自己,也是对郢一代文人学子的全体写照,自然也包括大师梁宗岱先生。
这篇学者式的散文,亦可梘为比较文学的论作,但因处于发轫之初的所谓“前比较文学时代”,故立论尚欠谨严翔实,书卷气中,只显露了一代启蒙者的惨淡思悟,稚拙而简朴,但它确实是“一心评宇宙文章”的尝试,并保持了民族传统的散文韵致,心境恬淡,议论舒緩,上通希腊,下接欧美,以清涩平和的文字,杂糅古典与西学之精奥,写出了独到的见地。
李白与歌德,其诗思和“宇宙意识”虽有东西文化的不同差异,但作为文化的巨人和代表,其精神的终极处是一致的,那便是“华严宇宙”的直接和完整。梁先生抓住了文化的哲学慧根,使诗人的比较变成了文化的体认,究天人之思,本身就是旷邈深宏而又单纯亲切的。今天我们读来,仍有多方面的启示。而字里行间他对中华文化的珍爱之情,毫无自卑与虚无的态度,更是弥足令人感动的。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