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仁

1902-1926

王以仁,字盟鸥,浙江天台人。1923年到上海教书。1924年后,在《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为文学研究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孤雁》等。

枇 杷

又是初夏时节了,街上的水果店里,一处处都陈列着黄得可爱的枇杷,贪吃水果的我,每逢走到枇杷摊畔的时候,喉咙总要觉得痒起来的样子;但是两手向一空如洗的袋中按着时,又不免沉寂的叹了一口气,只能把口内的唾液,向肚皮里倒咽下去,作个聊以过瘾。

迅速的光阴像凄迷的残梦似的永远不肯在人间留着一丝痕迹。到杭州的时间已足足有三个月了。杭州的日子似乎有点和别处不同,我总觉得它太长,一面又觉得它太短。情绪纷歧的我怕是已经忘记了人间的岁月。若不是许多家人妇女的车前或轿后飘着几串纸镪;若不是随处荒芜满目的坟茔,有如许多摇动着的衣香裙影在那里伸出纤纤的玉指展拜;若不是染成血色的杜鹃,衬贴在光华焕发的美女的髻旁:我差不多忘却了那天的清明佳节。若不是湖滨有如许的善男信女,买来了整千整万的鱼虾在那边放生,若不是和妇人的嘴唇一般鲜红,和妇人的眼珠一般清润而活动的樱桃,一篮篮的在街上叫卖;若不是那个无聊的男子故意把青梅子拿到我的面前来招呼我的生意,令我的口旁流下了两道酸味的唾涎:我也差不多忘却了那天是称人轻重的立夏。催人老去的岁月,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呀!

如今又是换来了一种不同的情调了。在两眼开阖了几次的中间,清明和立夏都不声不响地埋葬在残灰一般的光阴之下了。回想起来,孤山的梅花飞落的情形,仿佛如在目前,又仿佛和隔世的事情一样。只有令人齿酸的梅子,曾经伴过了朱红的樱桃,现在又在水果店内伴着橙黄的枇杷。可怜孤山上的树树梅花,只留一片青葱的绿叶了。

我对着几个黄色的枇杷,想起了一件儿时的旧事,那是不知是六岁还是七岁,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清楚。

我刚从书房中和我的堂兄携手回家,白发婆娑的祖母,笑容满遮着她的脸孔,额上的绉纹也似乎露出了一种愉快的颜色;几颗残留在口内的上下不相对的牙齿,露出在我的眼前。她一手牵着我的堂兄,一手牵着了我;我们两人绕在祖母的两旁,一步一跳的走进祖母的房内。

“你们晓得我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吃?”贪吃的我真高兴得跳起来了。我的堂兄只比我大得三岁,却已经有些老成持重的模样,和我有些不同。

“是山楂糕吧?”因为我在两天以前,曾经看见一个同学吃着山楂糕,我心里觉得红得非常可爱,到那天还没有忘记,所以不期而然的说了出来。

“不是!”祖母摇着头;疏疏的白发在头上摆动。

“是冰糖吧?”我的堂兄说。因为他平常洗脚和剃头的时候,必定要我的伯父给他冰糖吃,他才肯听伯父的吩咐。

“那末一定是糖霜孩了。”我接着说。

我的祖母摇着头说我们都没有猜着。我的堂兄和我都呆呆的看着祖母出神。

“请你告诉,我那东西的形状。祖母!”毕竟是年纪大一点的堂兄,所想比我周到得多多了。

“那东西的形状是圆的,而且是果子。”

“是梅子吧?一定是妗婆家里送来的梅子。”堂兄这样下注脚的说,我也觉得是梅子无疑了。我有些奇怪,为什么连每年都有人送来的梅子,想都想不到。

祖母依然笑着摇头;我又觉得非常失望,堂兄也摸着他的耳朵在发呆。

“那末一定是杨梅了!欢庙人不是每年都有杨梅送来的吗?一定是杨梅了。”我高声的说。我以为的确是被我猜中了的,心中觉得格外的愉快,说话的声音非常洪大,似乎不是六七岁的孩子的声音。

“傻孩子,杨梅现在还没有开园呢!现在距离夏至还有一个月,哪里来的杨梅!我对你们说,是第三分二姑娘家中送来的枇杷。连这一种水果都会猜不到。”祖母微嗔带笑的抚着我的左肩,随手到橱内去拿枇杷了。

我的喉咙像一只蚤在里面爬着一样,恨不得把这些枇杷一口吞在肚内,祖母却慢腾腾的说:“你们先把习字的簿子给我看,哪一个‘明珠圈’多一些,哪一个多吃几个枇杷。”

我急把我的写字簿子给我的祖母,祖母架上了一副纸框的老花眼镜,镜框系着两条青线,套在她干枯的耳旁,慈祥的眼光从镜内窥着我的簿子;她看见我的加圈的要比没有加圈的多,脸上现出非常高兴得颜色。看过了我的簿子,她又去看我堂兄的簿子。她说堂兄簿子加圈的字比我的多,却引起了我的疑心。因为那天在书房的时候我明明数过了的,我的圈儿的确比他多得四个。平时他写字时总在大字的旁边写上了许多小字,那天却偷懒没有写上。我看见堂兄指点祖母看的地方,却写着累累如穿珠一般的小字。我就指破了他的伪处,对祖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