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第2/2页)

不知怎的,也许因为久别重逢,分外兴奋的缘故吧。我这如此“土气”的蓝大褂,昨天整整半日,鲁迅先生仿佛都没有发现。第二天,早饭之后,一同登楼。坐定之后,正不知话题从何开始。窗明几净,鸦雀无声,旭日朗照,满室生辉。我们恬淡闲适,万虑俱无,如此良辰,正大好倾谈境界也。这时鲁迅先生忽然把眉头一扬,就像哥伦布望见新大陆似地,把我这“是非之衣”打量,惊异地说:

“蓝大褂!不行,不行。还有好的没有?”

我感慨地说:“北方之不行也,洋马褂……”

他没待我说完,就接着说:

“南方之不行也,蓝大褂呀!洋马褂倒满行。还有好的没有?”我一面答有,一面把那顿成“不祥之衣”的下襟往起一撩,露出了皮袍面:这是深蓝色的,本色提花的,我叫不出名字来的丝织品。堪称大方、素雅,而且柔和、舒适。

鲁迅先生一见,好像发现了我的保险单一样,喜不自胜地说:“好,好!满及格!”

他放心了,面露微笑地喷了一口烟说:

“没事别出门。真要出门时,千万不能穿这蓝大褂。此地不流行。否则易被注意、盯梢,万一被盯上可不捧了!”

当时的确是“沪上实危地,杀机甚多,商业之种类又甚多,人头亦系货色之一,贩此为活者,实繁有徒,幸存者大抵偶然耳。”(《书信》,《鲁迅全集》卷九,页三五一)

接着他就谈到不但要注意穿着,而且要注意头发被整齐,皮鞋擦光等等。蓬首垢面,衣冠不整、外表古怪,都足引起注意,闹大乱子,连举止也都要留神……。

“这是用牺牲换来的教训呀!”

他结论似地这么来了一句,又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接着说:

“在上海过生活,就是一般人穿着不留心,也处处引起麻烦,我就遇到过。”

他又喷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下,用说故事的口气,从容不迫地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来:

“有一次,我随随便便地穿着平常这一身,到一个相当讲究的饭店,访一个外国朋友。饭店的门丁把我浑身上下一打量,直截了当地说:

‘走后门去!’

“这样饭店的‘后门’,通常只运东西或‘下等人’走的。我只得绕了一个圈子,从后门进去,到了电梯踉前,开电梯的把我浑身上下一打量,连手都懒得抬,用脑袋向楼梯摆了一下,直截了当当地说:‘走楼梯上去!’

“我只得一层又一层地走上去。会见了朋友,聊过一阵天,告辞了。”

“据说这位外国朋友住在这里,有一种惯例:从来送客,只到自己房门为止,不越雷池一步。这一点,饭店的门丁、开电梯的,以及勤杂人员,都司空见惯了。不料这次可破例了。这位外国人不但非常亲切而恭敬地把我送出房门,送上电梯,陪我下了电梯,一直送到正门口,恭敬而亲切地握手言别,而且望着我的背影,目送着我远去之后,才转身回去。刚才不让我走正门的门丁和让我步行上楼的开电梯的人,都满怀疑惧地闭在闷葫芦中……。”

他喷了一口烟,最后说:

“这样社会,古今中外,易地则皆然。可见穿着也不能等闲视之呀。”

□读书人语

浏览过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杨朔散文,欣赏过感怀长歌直抒胸臆的刘白羽散文,再来瞧一瞧这篇有关“穿着细事”的文章,一定会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这里,构思并不精巧,情绪并不激昂,只是平平淡淡,娓娓道来,带一点点酸甜冷暖自知的关于往事的感慨和反讽,却使人觉得如此亲切自然,朴素浑成。“当年”关于“穿着细事”的种种讲究,种种不成文戒律,经曹公拉家常一般平易近人的叙述,显得畸形、滑稽;然而,若只是人情势利,倒是大不了受些莫须有之气,在政治斗争的白色恐怖中,穿着不慎,却足以招祸,危及身家性命!于是又滑稽不起来,不由也像鲁迅先生和作者那样叹曰:穿着细事,当年实不可等闲视之呵! 【林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