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第3/4页)

明朝文人张大复在他的《梅花草堂笔谈》里记述着: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酵,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萆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戏书此以信茂齐之语,时十月十六曰,万历丙午三十四年也。”

月亮真是一个大艺术家,转瞬之间替我们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现在眼前。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看,瓦石布地而已。于是有人得出结论说:美是不存在的。我却要更进一步推论说,瓦石也只是无色、无形的原子或电磁波,而这个也只是思想的假设,我们能抓住的只是一堆抽象数学方程式而已。究竟什么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们要回转头来说,我们现实生活里直接经验到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丰富多彩的、有声有色有形有相的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这是我们生活和创造的园地。所以马克思很欣赏近代唯物论的第一个创始者培根的著作里所说的物质以其感觉的诗意的光辉向着整个的人微笑(见《神圣家族》),而不满意霍布士的唯物论里“感觉失去了它的光辉而变为几何学家的抽象感觉,唯物论变成了厌世论”。在这里物的感性的质、光、色、声、热等不是物质所固有的了,光、色、声中的美更成了主观的东西。于是世界成了灰白色的骸骨,机械的死的过程。恩格斯也主张我们的思想要像一面镜子,如实地反映这多采的世界。美是存在着的!世界是美的,生活是美的。它和真和善是人类社会努力的目标,是哲学探索和建立的对象。

美不但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反过来,它影响着我们,教育着我们,提高生活的境界和意趣。它的力量更大了,它也可以倾国倾城。希腊大诗人荷马的著名史诗《伊利亚特》歌咏希腊联军围攻特罗亚九年,为的是夺回美人海伦,而海伦的美叫他们感到九年的辛劳和牺牲不是白费的。现在引述这一段名句:

“特罗亚长老们也一样的高踞城雉, 

当他们看见了海伦在城垣上出现,

老人们便轻轻低语,彼此交谈机密: 

‘怪不得特罗亚人和坚胫甲阿开人, 

为了这个女人这么久忍受苦难呢,

她看来活像一个青春长住的女神。

可是,尽管她多美,也让她乘船去吧,

别留这里给我们子子孙孙作祸根’” 

(引自缪朗山译《伊利亚特》)

荷马不用浓丽的词藻来推绘海伦的容貌,而从她的巨大的惨酷的影响和力量轻轻地点出她的倾国倾城的美。这是他的艺术高超处,也是后人所赞叹不已的。

我们寻到美了吗?我说,我们或许接触到美的力量,肯定了她的存在,而她的无限的丰富内含却是不断地待我们去发现。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见了不少,保藏在他们的作品里,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每一个造出新节奏来的人,就是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

□读书人语

一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的论文《美从何处寻?》本身就是一篇地地道道的美文。读宗白华先生的文章,总有一种在美妙神奇的艺术殿堂信步漫游的感觉。这也许和宗先生一贯主张艺术的人生有着直接关系。由于宗先生早年曾研究哲学,这篇《美从何处寻?》便从物质到精神,从客观到主观,将艺术的美与自然的美一并款款道来,读来如沐春风,如饮醉醪。里说“道不远人”,“美是客观的对象和存在”,但宗先生似乎更强调“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用以发见美和创造美。美从何处寻?从世界大宇宙到人生小宇宙,宗先生笔底生成,大开大合,谈古论今,旁征博引。使得这篇文章洋溢着学者风度和哲人的睿智。散文这种体裁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近人,作者也仿佛是将词句信手拈来,但殊不知凡是散文大师必是鸿儒博士,非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难能左右逢源地书写华章。作者不仅呼唤人们发见美,更期待着更多的人创造美。“千百年来的诗人艺术家已经发见了不少,保藏在他们的作品里,千百年后的世界仍会有新的表现。每一个造出新节奏的人,就是拓展了我们的感情并使它更为高明的人。”世上精美的散文大多出自两种人之手,一种是诗人,一种是学者。前者的散文多以抒情见长,后者的散文常以智识取胜。而宗先生的这篇散文可谓将诗人、学者的长处合二为一了。 【彭 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