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第3/8页)

自从出了学生界,免去了无聊的上课,我总以为可以由我自己支配时间了,哪知道又不然。现在中国的做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少,在社会上跳动的老是这几个人,这几个人似乎是万能的,样样亊情都须他们经手。我因为屡屡受了他人的邀约而发表些文字,姓名为世所知,所以一般人也以为我是有意活动的,结合什么团体,每承招致,我常把和我发生关系的团体(不管是实际的或名义的)写出一看,竟有了二十余个;分起类来,有历史,古物,文学,图书馆,教育,哲学,政治,社会,商业,途辑十种。这真使我惊骇极了!我一个人如何有这么多的技能,又如何有这么强的精力!在社会上活动固然有出锋头的乐趣,但我哪里爱出这种的锋头呢。要是我永久这样的做下去,我的将来的能力至多不过像现在一样罢了,我的一生也就完了!再想我在社会上是到处退避的,尚有这许多牵掣,那么,这些自吿奋勇的人,他们名义的团体又要有多少?社会上多的是团体,有了团体的名目再从亊于分头拉人。无论拉进的人必不能实心实意地做,就是愿意做切实的工作的也要不胜别方面的拉拢,做了一点就停止。这样做去,是永久活动而永久得不到结果的。

我感到生命的迫促,人智的短浅,自己在学问上已竭力节缩欲望,更何能为他人夺去时间,所以要极力摆脱这种漩涡,开会常不到,会费常不缴,祈求别人的见舍。可是时代的袭击到底避免不尽,我的肩膀上永远担负着许多不情愿的工作。我只得取一点巧,凡是和我有关的事情总使它和自己愿意研究的学问发生些联络。例如文学方面的要求,我就借此作些民众艺术的文字应付过去;政治方面的要求,我又作了些历史的文字应付了。这样干去,颇有些成效。这二年中,我所以和民俗学特别接近,发表的东西也最多之故,正因我把它与研究所的职务发生关系.研究所中有风俗调査会和歌谣研究会,我便借此自隐了。这当然是很不该的,但我深知道研究与事务的不相容,终不愿为了生计的压迫而把自己的愿望随人牺牲。只是这样做去,虽不致完全埋没了自己,而所做的工作总是“鸡零狗碎”的,得到的成绩决不是我的意想中的成功。我心中有许多范围较广的问题,要研究出一个结果来,须放下几个月或几年的整功夫的,它们老在我的胸膈间乱撞,仿佛发出一种呼声道:“你把我们闷闭了好久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们出来呢?”我真是难过极了。所以我常对人说,“你们可怜了我吧!你们再不要教我做事情吧!我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职务我自己的事情已经是忙不过来的了!”

我记得幼时常见人圈点一部书(如史记,汉书文选等),圈完了一遍之后买一部新的再圈下去。我很瞧不起这班人的迂拘和迟缓,以为读书只要翻翻就是了,照这样的读法,一生能够读得几部。那时我的胸中既没有宗旨,也没有问题,所以看书虽多,时间依然是宽裕的;因时间的宽裕而把学问看得更轻易。现在有了宗旨,许多问题都引起来了,无论看哪种薄簿的书,只觉得里面有许多是可供旧有问题的研究材料的,有许多是可以发生新问题的。因为都是有用的材料,都不忍弃去,抄出既没有空闲,不抄出又似乎负上了一笔债,所以我到现在,真不敢随便翻动哪一本书,除了我要把它自首至尾读一遍的。我始回忆先辈的读书方法,很想拣出几部必须精熟的基本书籍,一字一字地读去,细细咀嚼,消化成自己的血肉。可恨现在的时势只许人发议论而不许人读书,所谓读书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翻览,像我幼年的行径一般,我怀了正式读书的愿望久久无法使它实现。岂但是读书呢!我的袖珍笔记册积了一抽屉了,里面有许多是见闻所及的抄撮,有许多是偶然会悟的见解,很有謄入红格本笔记傳的价值。但是铅笔的影子已经渐渐地澌灭了,急写的字体也有许多认不清了,却还没有动手抄写。我真悲伤,难道我的过去的努力竟不由得我留下一些残影来吗?

这几年,社会上知道我有志研究历史的很多,对于这方面的期求也特别重,许多人嘱望我编成一部中国通史。我虽没有研究普通史的志愿,只因没有普通史,无论什么历史问题的研究都不易得到一种凭籍,为自己研究的便利计,也原意从我的手中整理出一个大概来。我的心中一向有一个历史问题,渴想借此得一解决,即把这个问题作为编篡通史的骨干。这个问题是:中国民族是否确为衰老,抑尚在少壮?这是很难解决的。中国民族的衰老,似乎早已成为公认的事实。战国时,我国的文化固然为了许多民族的新结合而非常壮健,但到了汉以后便因君主的专制和儒教的垄断,把它弄得死气沉沉了。国民的身体大都是很柔弱,智识的浅陋,感情的淡薄,志气的卑怯,哪一处不足以证明民族的衰老。假使没有五胡,契丹,女真,蒙古的侵入,使得汉族人得到一点新血液,恐怕汉族也不能苟延到今日了。现在世界各强国剧烈地压迫我们,他们的文化比我们高,他们再不会像以前的邻族一般给我们同化;经济侵略又日益加甚,逼得我们人民的生计困苦到了极端;又因他们的经济侵略诱起我们许多无谓的内争,人民死于锋镝之下的不计其数:眼看一二百年之中我们便将因穷困和残杀而灭种了!在这一方面着眼,我们民族真是衰老已甚,灭亡之期迫在目前,我们只有悲观,只有坐而待亡。但若换了一种乐观的眼光看去,原还有许多生路可寻。满蒙回藏诸族现在还在度渔猎畜牧的生活,可以看作上古时代的人民。就是号称文明最早的汉族所居的十八省中,苗猺獞僰等未开化的种族依然很多,明清两代“改土归流”至今未尽。这许多的种族还说不到壮盛,更哪里说得上衰老。就是汉族,它的文化虽是衰老,但托了专制时代“礼不下庶人”的福,教育没有普及,这衰老的文化并没有和民众发生多大的关系。所以我们若单就汉族中的智识阶级看,他们的思想与生活确免不了衰老的批评,但合了全中国的民族而观,还只可说幼稚。现在国势如此贫弱,实在仅是病的状态而不是老的状态。只要教育家的手腕高超,正可利用了病的状态来唤起国民的健康的要求。生计固然困苦,但未经开发的富源正多,要增加生产,享用数千年来遗弃的地利,并不是件难事。内争固然继续不已,但或反足以激动人民参预政治的自觉心,使得他们因切身的利害而起作内部团结。(例如四川的民团因军阀的残暴而发生,现已力足抵制军阀。河南山东的红枪会也是由于自行的要求而起,可惜智识太低,以至流于义和团一类的行径,这是须教育家补救的。)体质固然衰弱,但教育方法和生育观念的改变也足以渐渐造成强壮的青年,或者过了几代之后可以一改旧观。因此,在这一方面着眼,只要各民族能彀得到相当的教育,能彀发生自觉的努力,中国的前途终究是有望的。这真是关系我们的生死存亡的一个最重大的历史问题。这个问题究竟如何,非费多年的功夫去研究决不能清楚知道。我生于离乱之际,感触所及,自然和他人一样地有志救国; 但是我既没有政治的兴趣,又没有社会活动的才能,我不能和他人合作,我很想就用了这个问题的研究做我的唯一的救国事业,尽我国民一份子的责任。我在研究别种问题时,都不愿与实用发生关系;惟有这一个问题,却希望供给政治家,教育家,社会改造家的参考,而获得一点效果。至于研究的方法,我很想先就史书,府县志和家谱中寻取记载的材料,再作各地的旅行,搜集风俗民情的实际的材料。可是我的生活如不能使我作安定的研究,这个计划是无从进行的,社会上固然期望我,但空空地期望而不给我以实现的境遇,也是望不出结果来的。(前年承沈尹默先生的好意,嘱为孔德学校编纂历史讲义,我即想向着这一方面走去;只因诸务忙冗,到今没有编了多少,很使我怅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