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第2/2页)

东城西城底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地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底讨厌。然而在刮大风底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底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底鸦群,噪叫底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真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底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底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底,我心里暗笑信这说底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底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底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画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底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画,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底建设就是对着景山底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底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金城外底护河所积底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底土而成的。

从亊后底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底大街,人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地挺着。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底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底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底地方依然是那么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练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练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底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底香气,好像是对于这地方底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地,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底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底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底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着在结那没人能懂底手印。

□读书人语

本文写于30年代,发表在1934年12月出版的《太白》1卷6期上。当时作者任教于燕京大学,家住北京景山西街。登山远望,应为记买之作。

《上景山》不是一般写景文字,而是一篇评论历史、针砭现实的杂惑。登山南眺,望着神武门,望着皇宫内整齐的殿宇,想到了现行的政治社会不能給人民以“熏风和暖日”,想到了过去的读书人不过是依附权势的“斯文贼”。北望鼓楼、地安门大衡,说“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底压追”,发出了“雪耻得努力”的慨叹。对于万春亭周围的被挖,嘲讽了当局的愚眛;从那半死槐树的解放,想到了“解放这民族”。

《上景山》在感事评时,却不乏抒情的文字。而在布局煤篇上,却不拘章法,写得自由潇洒,表现了许地山取文自然纯真的风格。 【朱金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