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鼓声——写在前面

我离开日本生活了三年时间。

话虽这么说,但并非三年时间里从未返回日本。也是出于工作需要,我回国了几次,把在外国期间写下的文稿交给出版社,一起安排几本书出版。所以,至少一年要回日本一次。不过除此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欧洲生活。而且不用说,这时间里我长了三岁。具体说来,由三十七长到四十。

很早以前(其实也就是三十过后)我就有这样一个念头:对我们的人生来说,四十岁大概是一条具有相当重要意义的分界线。这倒不是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根据,也并非事先预测到了迎来四十岁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还是这样认为,认为四十岁是一个大转折点,它将带走什么,又留下什么。在这种精神转换完成之后,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已无退路可言,不可能因为尝试后不够满意而重新回到原来状态。一如齿轮,有进无退。我隐约有这样的感觉。

所谓精神转换,想必就是如此情形。也许越过四十这道分水岭即年龄上了一个档次之后,过去不能做到的事变得能够做到了。不用说,这是好事,可喜可贺。但同时我又这样想:作为新收获的交换条件,说不定以前以为可以轻易做到的事会变得无能为力。

这类似预感。可是三十过半以后,这种预感在我体内一点点膨胀开来。正因如此,我才想在精神转换之前做一件事留下来,想写那种往后很可能不写(写不了)的小说。上年纪没有什么可怕。上年纪不是我的责任。谁都要上年纪。那是奈何不得的。我怕的是本应在某一时期完成什么而最后不了了之,而这并非奈何不得的事。

这也是我想去外国的一个原因。感觉上待在日本,有可能在应付日常生活的时间里稀里糊涂上了年纪,有可能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什么。而我——要说起来——很想把切切实实的、可感可触的生之时间控制在自己手里,而在日本这好像很难做到。

当然,不管在哪里人都要稀里糊涂上年纪。在日本也好,在欧洲也好,在哪里都一样。恐怕正因为可以在应付日常生活中稀里糊涂上年纪,人才得以勉强保持正常心智。如今——在已经四十的今天——我也那样想。但那时候想法与此不同。

现在我已回到日本,正坐在桌前思考那三年时间发生的事——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回想起来,那里边存在奇妙的失落感。有质感的空白。某种浮游感或流移感。那三年的记忆在浮游力和重力形成的狭窄河道里往来彷徨。那个年月在某种意义上已然失却,又在某种意义上牢牢植根于我体内的现实。我可以在身体某个地方真切地感觉出记忆的把手。记忆的长臂从非现实的黑暗中伸出来抓住现实的我。我想将其质感讲给别人听,然而我不具有相应的话语,恐怕只能把它作为比喻性整体表现出来,一如某种心情。

快四十岁了,这也是驱赶我踏上漫长旅途的一个动力。不过,促使我离开日本的原因还有好几个:既有几个积极的,又有几个消极的,既有几个现实的,又有几个隐喻式的。但我不太愿意就此详谈。因为时至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对我无所谓,对读者想必也无所谓。无论什么缘由让我开始旅行,漫长的旅途也已把最初的缘由冲往远处,就结果而言。

是的,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无论如何都要踏上漫长的旅途。

作为旅行的缘由似乎有些理想化。简单,有说服力。再说,事情不可千篇一律。

一天早上睁眼醒来,蓦然侧耳倾听,远处传来鼓声。鼓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很远很远的时间传来,微乎其微。听着听着,我无论如何都要踏上漫长的旅途。

这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听见了远方的鼓声。此时此刻,我觉得这是唯一使我踏上旅途的缘由。

三年时间我写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挪威的森林》,另一部是《舞!舞!舞!》。还写了《电视人》这部短篇集,又翻译了几本书。但这两部长篇小说是我三年海外生活中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小说后记中也写了,《挪威的森林》是在希腊动笔的,之后移居西西里,完成是在罗马。《舞!舞!舞!》大部分是在罗马写的,而结束于伦敦。

写长篇小说时我一向抛开其他所有工作,把精力彻底集中到一件事上,这样才能写得快些。但在欧洲期间由于不受任何人干扰,所以写作速度比以往还快。在这本书中我也提到:是不折不扣从早闷头写到晚。除了小说几乎什么也不想,心情上就好像把桌子放在深深的井底写作似的。

所以,我觉得这两部小说命中注定地抹上了异国标记。在那些异国城市,我们(即我和妻)孤独得不得了。几乎没有可以称为熟人的人,而我们所能说的语言又不足以结交朋友和得到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