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友谊

“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就是神灵。”(出自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论》第1章第1节。)你很难再找到一句比这更妙的话,三言两语就把真理和谬误混为一谈。因为一个人如果心中对社会有一种天生的隐蔽的憎恨和厌弃,那么他难免有几分野兽的性质。不过说这种人也有几分神灵的特性,那就荒唐透顶了。除非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对孤独的喜爱,而是喜欢隔绝自我,以求更高的修为。在异教徒中有过这样妄称的人,如克瑞蒂人埃辟曼尼底斯(公元前6世纪的诗人和哲学家。)、罗马人诺曼(罗马开国的第二代君主。)、西西里人埃辟格拉利斯(公元前5世纪的西西里哲学家。)和蒂安那人阿波罗尼亚斯,而基督教中也有好几个古代的隐士和神圣的教父也是这样的人。

但是人们确实不大懂孤独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孤独的含义有多么深广。因为一群人并不都是伙伴,一群人中要是没有爱的话,一张张脸不过是一张张画,谈话也不过是铙钹的叮当作响。有一句拉丁谚语倒跟这种说法有几分相像:“一座城市就如同一片荒野。”因为在一座大城市里朋友分散而居,因此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交情,反而不及在没有什么邻居的地方。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缺少真正的朋友,那才是可怜的孤独。没有友谊,世界只是一片荒漠,这是确定无疑的。甚至我们还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讨论孤独,无论谁,要是在他的天性和感情中都跟友谊格格不入的话,那么他的天性和感情一定得自野兽,而不是得自人性。

友谊的主要作用是当各种各样的感情充满你的心,并且引起膨胀时,它可以使这种压力得到缓解和排解。我们都知道堵塞不畅对身体是最大的危害,在思想方面也很少不是这样。你可以服用“撒尔沙”(一种治疗梅毒和风湿病的药。)来通肝气,服用磁铁粉来通脾气,服用硫黄精来通肺气,或用海狸香来治头痛。但是除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没有一个药方可以打开你的心扉。你可以让朋友分担你的忧伤、欢乐、恐惧、希望、猜疑、工作中的烦恼和一切压在你心上的东西,这是一种坦露心扉,不是教堂里的忏悔。

我们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许多伟大的君主十分重视友谊的作用,我们这里说的重视甚至到了不顾自身安危和尊贵去换取友谊的程度。对于君主来说,考虑到他们跟臣子和奴仆之间的距离,他们无法享受这种友谊,除非他们设法做到这一点,也就是把某些人提升到等同伙伴的地位,跟他们自己几乎平起平坐。但这样做会引起不便。现代语言称这种人为“宠臣”或“心腹”,好像这里边只涉及给些恩赐和说些悄悄话。罗马语把这种人叫做“分忧者”,这种称呼才名副其实,道出了这里边的真谛。我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光是一些性格脆弱暴躁的君主这样做,一些足智多谋的君主也这么做,他们经常和几个臣仆在一起,称其为朋友,而且要臣仆也用同样方式称呼他们。这种事情只有在亲密的朋友之间才有。

毕达哥拉斯说过一个比喻,很难懂,但很中肯:“不要吞食自己的心。”当然,一个人缺少朋友,无法敞开自己的心扉,就被人认为是个吃人肉的人,吃掉了自己的心,这样的说法他是无法接受的。但是有一件事非常值得赞叹,就是把自己的心事跟朋友交谈,会起两个相反的作用,既能使欢乐加倍,也能使忧愁减半。他跟朋友分享欢乐,他的欢乐有增无减;跟朋友分担忧愁,他的忧愁也不会因此增加。因此,这是一条真理,友谊对人的思想所起的作用,就如同炼丹士将他们赋予“石头”的功效用在人的身体上一样,起着相辅相成的作用,但仍然对生命的机能有利有益。但我们不必借助炼丹士,就能在自然的普通作用中看到明显的迹象。比如在人体中,身体上的结合可以增强或扶助任何自然作用,另一方面也必然会减轻外来的强烈打压。心灵上的结合也有此功效。

友谊的第二个作用就是健全和主宰理智。这首先是针对感情的。因为在感情方面,它能使人冲出狂风暴雨,迎来风和日丽;摆脱黑暗,摆脱混乱,让自己的理智充满光明。同样,你也不能把友谊单单理解为来自朋友的忠告。因为在得到忠告以前,不管是谁,心里总是充满着思虑的,在跟另一个人的交流和交谈之中,你的机智和理解才渐渐清晰,凸现出来,表达思想容易得多,你能井然有序地支配你的思想,看到它们用语言表达出来有什么效果;最后,你比以前聪明得多。一个小时的交谈比一整天的沉思默想收获更多。塞密托克利(雅典人,因抗击波斯军而出名。)对波斯王说了一句很妙的话:“言语就如同挂着展览的花毯,上面的图案很生动,但思想就像折叠起来的花毯。”友谊的第二个作用也不光属于那些能进忠言的朋友(当然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一个人研究自己,使自己的思想清晰起来,但是砥砺自己的智慧得靠磨石,光靠自己是不行的。总之,一个人向一座雕像或一幅图画倾诉自己,也比让自己的思想窒息而死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