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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他要安慰他的心脏,做他的心脏的思想工作。他们应该彼此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他说,喂,伙计,怎么回事呢?你才为我工作了多少年啊,就想打退堂鼓了?你看看托尔斯泰的心脏,为他工作了那么多年,还一点问题也没有嘛,据说托翁死的时候,它还没有一点点衰老的迹象。一个作家,没有心脏还叫什么作家?那不就跟唱流行歌曲的差不多?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死掉的好,要知道,我一死,你也活不成了!心脏说,难道我就不想好好为你工作么?每次你激动或痛苦得流泪的时候,我不否认,即使当时我紧紧地收缩着身子,可过后,那种欣喜和愉悦也是无以言表的,我敢肯定,这世界上的其他许多心脏没有我如此幸运,能体验到这一点。但你的经历太多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叫我不受到一点点损害是不可能的,而且心脏的损害不比其他,是时间可以治愈平复的,它像一道伤疤永远刻在那里。后来你也没注意保养,你不但没像许多人那样回避它,掩盖它,反而继续不断地刺激它,致使伤口越来越大,终于到了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怪谁呢?你难道没想到,我一停止跳动,哪怕再优秀的作家,也只能和这个世界拜拜?他说,你能不能想点办法?心脏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听医生的,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办法了。

而葛三秋,一向是不把医生的话当话的。比如他爱喝酒,有一次他牙痛得厉害,医生叮嘱他不要喝酒,他不听,还是喝酒,反而把牙痛治好了。还有一次,他咳嗽,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他一气之下,猛灌了一斤白酒,结果就不咳嗽了。医生就好像一种强权,总是在想办法让你听他的,把你纳入他的控制系统,而不让你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考虑怎么培养你的抵抗力。医生的药方只有一种,而每个人的身体状况是千差万别的。

也许,只有让他的心脏更加激烈地跳动,才会让它得到康复,就像对于某种痛苦,只有把它细致而深刻地描绘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和完全超越它一样。于是在短期的犹豫和创作缓慢之后,他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他更加大胆、无所顾忌了。如果他不能全心创作,那他不等于是废物一个么,那么他现在完全可以看作是向死而生废物利用,都是赚来的。这可是一笔本小利大的好买卖啊。不是有很多人忌妒他的激情和才华么,那好,让他们继续忌妒吧!不是有很多人忌讳他么,那好,让他们继续忌讳吧!他就是要让他的心脏成为悬挂在天地间的大钟,他不但不会把心跳掩盖起来,反而要让它的搏动传达至许多人的耳鼓。胸闷和心绞痛成了那只心脏的呼和吸,它们藏在他的心脏里一紧一缩,仿佛假如没有它们,他的心脏反而会停止跳动一样。每当这时,他就赶紧含上一粒药片。当嘴边的皱纹由僵硬变得柔软,他微笑起来。他想,不就是如此么,也没什么可怕的嘛,他完全可以对付得了它。他对心脏说,我说老兄啊,你失算了。心脏咚咚撞了几下他的胸膛,说,那就看谁笑到最后吧。他说,你别威胁我,有一个作家说过,人可以战死但不能被打败。的确,如今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与鲸鱼在海上周旋的老人,他也在与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周旋。这种处境甚至比老人与海的关系更加危险。因为他要战胜的是自己体内的鲸鱼。

是啊,心脏就是他体内的鲸鱼,他已经感到越来越难控制它了。他坐在鲸鱼的背上,而他又不会游泳,只能完全任由鲸鱼载着他沉浮。他有时被高高抛起,有时又被带入水底狠狠呛了几口水。药物对它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或者说,已经不是他给它喂药,而是它经常从水里昂起头,朝天空喷着油井似的气体,把他手里的药片抢夺了过去,成把成把地往下吞。大概它觉得这种药片很好吃,有一股凉丝丝的味儿。它终于对它们产生了依赖。这时他已写到一部作品的关键处,正在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感写下去的时候,鲸鱼又开始了激烈地反叛。他一时找不到药,或者说,他手头的那点药根本不够用,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和那条可恶的鲸鱼同归于尽。

入侵者

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忽然闯进一伙人来。

男主人很惊讶,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门是上了锁的。不但上了锁,他还打了保险。最近这段时间,治安不太好,不是有人假扮抄水表的进门抢劫,就是有人装作推销员行骗。听说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药粉,只要朝你一吹,你就晕晕乎乎的,任其摆布了。更别说路上飞车抢包,地道口棍击后脑。

那伙人中的一个扬了扬下巴,一家人都吓得不敢动:男女主人,男主人的父亲,女主人的母亲,上幼儿园的孩子。一开始孩子仿佛还因为家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而高兴,但她马上感觉到气氛不对。她看到爸爸愣在那里,妈妈嘴巴张着。爷爷想去扯爸爸的衣角但又犹豫了。他才从乡下来住了两个月,整天畏首畏尾的,生怕做错了事。外婆起先肯定以为这些人是爷爷带来的,或至少跟爷爷有什么关系,所以她斜着眼睛不满地掠了爷爷一眼。自从爷爷来了之后,外婆总像是吃了很大的亏。因为外婆和爷爷的关系疙疙瘩瘩,爸爸和妈妈有时候也会互相不理。现在,四个大人都不说话,倒显出了少有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