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西南联大(第2/7页)

 

 

时学校已决议诸生结队偕行,由陆道步行赴昆明。以余健行,推为队长。其时广西省政府派车来接诸教授往游,余慕桂林山水,曾读叶恭绰所为一游记,详记桂林至阳朔一路山水胜景,又附摄影,心向往之。乃辞去陆行队长之职,由闻一多任之。又有另一批学生,自由经香港,海行赴越南入滇。余则加入诸教授赴广西之一队。同队数十人,分乘两车抵桂林,适逢岁底,乃留桂林过新年,是为一九三八年。并畅游桂林城内外诸名胜。又命汽车先由陆路去阳朔,而余等则改雇两船由漓江水路行。途中宿一宵,两日抵阳朔。

 

素闻人言,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其实山水胜处,尤在自桂林至阳朔之一带水路上。既登船,或打瞌睡、或闲谈,或看小说,或下棋。两船尾各系一小船,余则一人移坐船尾小船上,俾得纵目四观,尽情欣赏。待中午停船进餐,余始返大船。餐后,又去小船独坐。待停船晚餐,再返大船。翌晨,余又一人去小船,人皆以为笑。忽到一处,顷已忘其地名,余觉其两岸诸山结构奇巧,众峰林立,或紧或松,或矮或高,水路曲折,移步换形,益增其胜。余急回大船告诸人,此处乃此行山水极胜处,一路风景无此之美,此下亦将无以逾此。盼诸君集中精神,一意观赏,勿失去此机会。或言,汝谓前无此奇,庶或有之,此下尚有过半日之路程,汝谓后无此奇,又从何言之。余答,此乃余据一日又半之经验,觉山水结构更无如此之奇者。若诸君亦尽情观察,遇此下山水更有出奇胜此,则更不负吾侪之此行。吾言然否,亦可由此而判尔。众人遂皆移情纵观。亦有随余同赴小船者。及傍晚,抵阳朔。或言君所语诚不差,我等经君一语提醒,亦得恣赏此一境。阳朔山水甲天下,幸未失之交臂也。

 

此下经广西南部诸城市,直过镇南关。冯芝生一臂倚车窗外,为对来车撞伤,至河内始得进医院。余等漫游数日去昆明,芝生独留,未获同行。

 

越四十日,芝生来昆明,文学院即拟迁蒙自。临时集会,请芝生讲演。芝生告余,南岳所言已在河内医院中细思,加入鬼神一章。即以首章移作序论。惟关心性一部分,屡思无可言,乃不加入。

 

余常闻人言,芝生治西方哲学,一依其清华同事金岳霖所言。其论中国哲学,亦以岳霖意见为主。特以中国古籍为材料写出之,则宜其于心性一面无可置辞也。惟在南岳,金岳霖亦曾听余作有关宋明理学之讲演,而屡来余室。则芝生之出示其《新理学》一稿,乞余批评,或亦出岳霖之意。是日讲演,芝生谓,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指余言曰,钱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是芝生虽从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对余馀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

 

一日,余约自昭两人同游大理,已登入汽车中,见车后络续载上大麻袋。询之,乃炸药,送前路开山者。余与自昭心惧,临时下车。此后在昆明数年中,乃竟未获机去大理,是亦大可追惜之事也。余与自昭既下车,遂改计另乘车去安宁,宿旅店中。游附近一瀑布,积水成潭,四围丛树,清幽绝顶,阒无游人,诚堪为生平未到之一境。余两人久坐不忍去。明日再来。不意数日行囊已倾,无以付旅馆费。乃作书以此间风景告锡予等嘱速来。用意实求济急。一日,自昭坐旅店房中读书,余则漫步旅店走廊上。忽见一室门敞开,室中一老一幼对弈。余在梅村小学教书时,酷嗜围棋,一旦戒绝,至是已及二十年,忆在北平中央公园,曾见一童,立椅上,与人对弈。四围群聚而观。询之,乃有名之围棋天才吴清源,然余亦未动心挤入观众中同观。今日闲极无事,乃不禁往来转头向室中窥视。老者见之,招余入,谓余当好弈。彼系一云南军人,即此旅馆之主人,对弈者,乃其孙。告余姓名,已忘之。邀余同弈。余告以戒此已二十年矣。老人坚邀,不能却,遂与对弈。老人又言,君可尽留此,畅弈数日,食宿费全不算。不意当晚,此老人得昆明来讯,匆促即去。而余两人俟锡予诸人来,亦盘桓不两日而去。余之重开弈戒,则自此行始。

 

 

不久,西南联大文学院定在蒙自开课,余等遂结队往。火车中读当日报纸,见有一夏令营在宜良,游瀑布山洞石林诸胜,美不可言。余大声曰,宜良何地,乃有此奇景。旁坐一友,指窗外告余,此处即宜良,亦云南一有名胜地。并曰,君即观两交山色可知之矣。实则当日所见报载夏令营旅游各地乃在路南,系另一地名,而余误以为在宜良,遂种下余此下独居宜良一段姻缘。亦诚一奇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