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3/14页)

 

 

余在北大,任教"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年。翌年,改开中国政治制度史。系主任陈受颐弗允。受颐人素谦和,主讲西洋史。闻其于西洋中古史颇有深入,实际并不任系务,乃由孟真幕后主持。大意谓中国秦以下政治,只是君主专制。今改民国,以前政治制度可勿再究。余谓,言实际政治以前制度可不再问。今治历史,以前究属如何专制,亦当略知,乌可尽置不问。屡争,终不允。余言,余来任课,上古史秦汉史由学校规定,余一课任余自由开讲,不论选课人多少,余意欲开此课,学校似不宜坚拒。遂终允之。北大选课,学生可先自由听讲,一月后始定选。到时乃无人选余此课。当时法学院院长周炳霖告其同事,学生来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国政治,今文学院开此课,当令学生前往听讲。遂有政治系全班学生来选听此课。稍后,人益多,乃历史系学生前来旁听。因北大校规松,选定之课可任意缺席,未选之课可随时旁听。故学校自开学后,讲堂必随时改换。旁听多,换大课堂。缺席多,换小课堂。其教师或自小课堂屡换大课堂,某教师或自大课堂屡换小课堂。学生以此为教师作评价,教师亦无如之何。清华燕大殊无此现象。惟余第三年仍开近三百年学术史,俾完成余之讲义。

 

余每次上堂必写此一堂之讲授大纲及参考材料。惜余此课所讲迄今未编撰成书,惟散见其要旨于余此后之《国史大纲》中。即余初来台北,有《历代政治得失》一讲演,已付印出版,亦可谓余在北大讲授此课一简编。则已距当年开讲近二十年之久矣。

 

时颉刚在燕大办一《禹贡》,陶希圣在北大办一《食货》,两杂志皆风行一时。诸生来余舍,请余办一《通典》,谓当与《禹贡》《食货》鼎足而三。余拒之。诸生曰,师仅挂一名,其他一切尽由吾侪负责,请勿忧。余曰,今年开此政治制度一课,乃为诸生于此方面常识特缺,非为余于此特所重视。余爱通典制度,亦爱食货经济,又爱禹贡地理沿革。诸生当扩开兴趣,博学多通,乃能于史识渐有进。待他年学问基础既立,庶可择性近专精一门。此乃成学后事,非初学时事。倘诸生今即专骛一途,适以自限,非以自广。恐于诸生学业前途,有损无益。余为诸生着想,非自为计也。诸生唯唯而退。

 

时国民政府令中国通史为大学必修课,北大虽亦遵令办理,但谓通史非急速可讲,须各家治断代史专门史稍有成绩,乃可会合成通史。故北大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界,不专限北大一校,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别讲授。历史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学期学年考试出题阅卷,由彼两人任之。余亦分占讲席,在讲堂上明告诸生,我们的通史一课实大不通。我今天在此讲,不知前一堂何人在此讲些什么,又不知下一堂又来何人在此讲些什么。不论所讲谁是谁非,但彼此实无一条线通贯而下。诸位听此一年课,将感头绪纷繁,摸不到要领。故通史一课,实增诸位之不通,恐无其他可得。乃有人谓,通史一课固不当分别由多人担任,但求一人独任,事亦非易。或由钱某任其前半部,陈寅恪任其后半部,由彼两人合任,乃庶有当。余谓,余自问一人可独任其全部,不待与别人分任。一九三三年秋,北大乃聘余一人独任中国通史一课。于是余在北大之课程,遂改为上古史秦汉史及通史之三门。学校又特为余专置一助教,余乃聘常来北大旁听之学生贺次君任之。

 

自余任北大中国通史课,最先一年,余之全部精力几尽耗于此。幸而近三百年学术史讲义已编写完成,随时可付印。秦汉史讲义写至新莽时代,下面东汉三国之部遂未续写。余之最先决意,通史一课必于一学年之规定时间内讲授完毕,决不有首无尾,中途停止,有失讲通史一课之精神。其时余寓南池子汤锡予家,距太庙最近。庙侧有参天古柏两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御沟,即面对故宫之围墙。草坪上设有茶座,而游客甚稀。茶座侍者与余相捻,为余择一佳处,一藤椅,一小茶几,泡茶一壶。余去,或漫步,或偃卧,发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余于午后去,必薄暮始归。先于开学前在此四五天,反复思索,通史全部课程纲要始获写定。

 

此课每周四小时,共上两堂,每堂两小时。余于开学后上课前,必于先一日下午去太庙,预备翌日下午上堂内容。主要在定其讲述之取舍,及其分配之均匀。如余讲上古史,于先秦部分本极详备,但讲通史则不多及。又如余讲近三百年学术史,牵涉甚广,但讲通史则只略略提到。必求一本全部史实,彼此相关,上下相顾,一从客观,不骋空论。制度经济,文治武功,莫不择取历代之精要,阐其演变之相承。而尤要者,在凭各代当时人之意见,陈述有关各项之得失。治乱兴亡,孰当详而增,孰宜略而简,每于半日中斟酌决定明日两小时之讲述内容。除遇风雨外,一年之内,几于全在太庙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别类,逐条逐款,定其取舍。终能于一年内成其初志。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