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第2/3页)

 

 

一九二五年孙中山先生病逝北平之翌年春,一日,前后宅小学同事国语教师赵君自沪上来,特约至其旅馆相晤。赵君告余,彼已加入国民党,此来乃特邀余入党。赠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一书,曰,君试读之,我下周再来听君意见。下周,赵君又来,重在旅馆相晤。问余读此书否。余答,已读过。并告赵君,余读此书,震动佩服,迥出读其他现代人一切著作之上。赵君曰如此君应可即日入党。余曰,此事余已细思,他日余学有进,当对此书致力阐扬。苟入党,则成为一党人,尊党魁,述党义,国人认余为一党服务,效力有限。余不入党,则为中国人尊一中国当代大贤,弘扬中国民族精神,一公一私,感动自别。余意已决,幸勿再劝。赵君怅然别去。后闻其常在上海街头公开演讲,以积劳卒。距相别不一年,后余著《国学概论》一书,以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为殿。或讥《三民主义》乃国民党之党义,何得编入《国学概论》中,不伦不类,君将作何意图。余亦急切无以作答。然余之悉心读《三民主义》,则自赵君始。

 

余前在果育小学投考常州府中学堂时,得识华叔勤。及在鸿模小学任教,叔勤特命其二子自城来从学。余离鸿模时,叔勤幼子抽刀割手指,血书请学校坚留。后彼兄弟转学沪上,肄业某大学。余在三师,一日,忽其幼子来,劝余进同善社,余却之。彼坚劝不已。谓得师一人入社,功德胜劝千万人入社。余无法开导,只言再说。越数日,又来,请益坚,几不容余吐一语。乃严辞命之出。偕之至校门,告门房曰,他日此人来,勿许其进入。叔勤幼子聪慧英锐,有绝人之姿。不谓数年间迷信当时盛行之同善社,一变至此。亦可惜也。

 

余初兼二年级国文课,班上有两生,后皆加入共产党。余离大陆,其中一人服务北平教育部,一人绾江苏省政务,皆有名。此两人,与余师生之谊亦皆甚挚。其绾江苏省政者,犹常派人至余苏州家中问候。余今连带忆及此四人,则一时人心之纷歧,人才之奔溢突出,无共同之趋向。而国事之艰,社会人事之乱,亦可由此推想矣。

 

 

三师又规定,每一国文教师,随班递升于国文正课外,每年必兼开一课。第一年为文字学,第二年为《论语》,第三年为《孟子》,第四年为《国学概论》。子泉颍若各自编讲义,余亦循例。第一年文字学,讲六书大义,以篇幅未充,未付印,今已失之。近日偶为及门某生谈及,如形声一部分,本宋人右文义,即就在梅村县四小学,讲壁字臂字推广阐说可数十条。即如或字,从口乃指民众。从戈乃指武装。口下一划,乃指土地。故或字即指民众土地主权三项。加一口则为国字,增一土旁则为域字,实则或字中涵有国字域字义。至少亦可谓或字中本涵有群字义。群中必分别包有个人,个人在群中即成或。但后人用或字已忘去其含有群字义,则便不能阐说或字之本义,只认或字为人与人相别义,如从心即为惑字。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彼此不相知,即为惑。而其从口从戈从口下一划之或字原形,遂成不可说。而国字域字亦不能说。又如禺字左从阜,即为隅,各居一旁不相通。从辵为相遇,从人为相偶。偶必两人,然既两人为偶,即必有偶然一人如此,一人或不如此。两人相偶,即可有偶然。如群中必有或,无或不成群。禺从心为愚,不知人相偶之必有偶然,是愚也。此皆深切人情而又具有日常人生中之一番深意存在。由此可见中国古人造字精妙。从中国文字学即可推阐出中国传统文化之由来,其深义有如此。但于禺字原义则仍须阐说。此或禺两字,似不在余当年之旧讲义中。但当年旧讲义必多类此之例。余除阐说形声字外,于会意字,于转注假借字,又多有新义发挥。惜今都已不可复忆矣。不知往日三师旧学生中,亦仍有藏此讲义者否。今僻在海外,亦无可访求矣。

 

第二年,编成《论语要略》一书,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第三年,编《孟子要略》,后在苏州为友人某君取去,惜已忘其名,此书遂由另一书肆出版。此两书今皆收入余之《四书释义》一书中,由台北学生书店再版。自余考孟子年代,遂继此而为《先秦诸子系年》,则于转苏州中学后开始。第四年为《国学概论》,讲义仅成一半,亦于转苏州中学后完稿,亦由商务出版。余前在梅村县四高小曾先成《论语文解》一书,至是成此四稿,始为余正式从事著述之年。然此四稿,皆由学校课程规定而来,初亦未敢遽以著述自任也。

 

余在三师时,又值奉天军南下与孙传芳军冲突。余家在乡间亦遭劫。余居乡偶成《公孙龙子解》一小书,特以消遣忘忧。是为余在梅村县四成《墨经闇解》后之继续工作。后足成为《惠施公孙龙》一册,亦由商务出版。今所能记忆者仅此。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定都南京,学校改组,余遂离三师,转赴苏州中学任教。在三师适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