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常州府中学堂(第3/7页)

 

余又屡去其沪上之寓所。抗战时开明书店曾邀余作《国史长编》,余介绍之于诚之师,得其允诺。已有分编成书。乃诚之师案上空无一物,四壁亦不见书本,书本尽藏于其室内上层四围所架之长木板上,因室小无可容也。及师偶翻书桌之抽屉,乃知一书桌两边八个抽屉尽藏卡片。遇师动笔,其材料皆取之卡片,其精勤如此。所惜者,其长编亦写至唐代而止,为师最后之绝笔。

 

最后一次与师晤面,在一九四九年之春假期间。余离无锡往广州,谒师于其沪上之新寓址。适师在中膳,尚能吃米饭一大碗,非普通之饭碗,乃盛汤肴之碗,大普通饭碗一倍。师言往日进两碗,今仅可一碗。余观其颜色食量,意他日归,当可再晤。及共军进沪,各大学皆呈报驻校办事代表之姓名。光华大学报上,问代表中何无吕思勉名字。诚之师数十年在大学任课,从未预闻行政。光华同人无奈,列诚之师姓名为代表中之首席第一人。余在粤闻之,遥想师情,抑郁可知。乃不久,闻噩耗。思念种切,何堪追溯。

 

 

尚有数学科临时来代课一徐先生忘其名。乃当时府城中负盛名之旧数学家。有一妹,兄不娶,妹不嫁,同有才子名,亦得怪人称。同学呼为徐疯子。余初谓其名字常在胸臆间,乃不谓今日临下笔亦已忘之,苦忆不获,曾函询旅港之老同学费子彬,来函相告,未即补入。顷子彬已逝世,此函遍检不得,姑仍称徐先生。吕诚之师曾从学,自加减乘除迄小代数二次方,仅一星期而毕。

 

先生为人,落拓不羁。首次上讲堂,身穿深红色长袍,口中衔酥糖半块,糖屑溢两唇,手掌中尚留酥糖半块。然诸同学震其名,一堂静默,恭敬有加。先生在堂上不多发言,而时出狂笑声。

 

一同学练习课本上一题,未知演法,上讲台问。先生狂笑曰:此易耳,得数当系何。竟不告此同学以演法。此同学苦演始获解,然最终得数亦竟如先生言。

 

一日,逢月考,先生在黑板上出四题,诸同学皆瞠然不知所答。一题为1-?-?-?-?……余意此即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也。因以0……1为答,幸得之。余三题皆类此,恨不复忆。一同学亦答中其中之一题。全班惟余等两人各中一题,各得七十五分。余皆全不中,各得六十分。先生笑曰:聊以试诸生之聪明耳。答不中,尽无妨。

 

先生上课不久,诸同学愈益加敬。闻先生将去职,乞留。先生曰:汝辈旧老师当来,我特应急耳。因笑曰:倘使他拜我门下,亦与诸君同学,我亦不留。

 

先生最后一堂课,手持书八本,乃先生自著书。告诸生,我尝从学于无锡荡口镇之华蘅芳华世芳两先生,今班上有荡口镇同学八人,当各赠我所著书一部以为纪念。先生即下讲台,首以一本给余,余坐讲堂之第一位,其余皆在后座,先生一一走就其座授之。先生平日似乎高瞻远瞩,双目在云汉间,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乃不意其知班上有从荡口镇来者八人,余七人皆姓华,独余不姓华,亦从荡口镇来。又各知其坐位。此诚先生怪中之尤可怪者耶。课后,余读其书,茫然不解,今已不记其书名。后学几何,大喜之,然于数学终未入门。亦不知先生书今日尚有人领会否。然先生为人风格特具,终使余不能忘也。

 

 

又余班上国文先生为童斐伯章老师。宜兴人。庄严持重,步履不苟,同学以道学先生称之。而上堂则俨若两人,善诙谐,多滑稽,又兼动作,如说滩簧,如演文明戏。一日,讲《史记·刺客列传》,《荆柯刺秦王》。先挟一大地图上讲台,讲至图穷而匕首见一语,师在讲台上翻开地图,逐页翻下,图穷,赫然果有一小刀,师取掷之,远达课堂对面一端之墙上,刀锋直入,不落地。师遂绕讲台速走,效追秦王状。

 

学校课余特设游艺班,分为多组,令诸生自由选择。余家七房桥有世袭乐户丁家班,专为族中喜庆宴会唱昆曲祝兴。余自幼即知爱好,遂选修昆曲组,由伯章师教导。笛、笙、箫、唢呐、三弦、二胡、鼓、板诸乐器,生、旦、净、丑诸角色,伯章师皆能一一分授。余习生角,唱《长生殿》剧中之郭子仪,心情神态颇能领会,遇公开演奏幸亦称职。余学昆曲,较之学校中其他正式课程更用心,更乐学。余升四年级之上学期,一日,忽嗓音骤哑,不能唱,班中骤无替人,伯章师屡加勉强终无效。班上吹笛有人,余上班,乃以吹箫自遣。自后遂好吹箫。遇孤寂,辄以箫自遣,其声乌乌然,如别有一境,离躯壳游霄壤间。年逾七十,此好尚存。实为余生平一大乐事,则乃伯章师当年之所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