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先母寡居(第2/2页)

 

先兄既获职,先母即令先兄不再领怀海义庄之抚恤。先兄月薪得十许元,一家生事益窘。幸果育学校旧师长,为余申请得无锡县城中某恤孤会之奖学金,得不辍学。翌年,先兄完婚。七房桥阖族皆来贺。鸿议堂上自先父先母成婚获得一次盛大庆宴外,三十年来,此为其第二次。先母终日在房啜泣。婚礼先拜天地,后拜亲长,群拥先母掩泪自房出至堂上。余在旁侧观,凄感无极。回念先父去世后几年情况,真不啻当前之如在梦寐中。

 

先兄声誉日著,长又新小学外,族中事亦渐纷集。七房桥阖族祥和之气,又复再见。辛亥年,余转学南京钟英中学校。暑假在家,忽犯伤寒症,为药所误,几死。十里外后宅镇有名医沈翁,慕先父先兄名,以其女许余,并召先兄及余至其家,盛筵款接,出见其子,曰:"今为亲家,此子他日,幸贤昆仲加以辅导。"日常环后宅数十里内求医者踵相接。入夜,驾一舟出诊,必晨始归。闻余病,曰:"我必先至婿家。"屡来,余病得有起色。后其女不幸早亡。其子在上海同济大学学西医有名,与余家往返如亲故。先母护视余病,晨晚不离床侧,夜则和衣睡余身旁,溽暑不扇,目不交睫。近两月,余始能渐进薄粥。天未明,先母亲登屋上,取手制酱瓜。又旬日,渐进干饭。此病不啻余之再生,皆先母悉心护养之赐。其时居素书堂东偏房,今名所居台北外双溪屋曰素书楼,以志先母再生之恩于不忘。

 

余病三月,一日,始进荤食,即欲于明日返学校,先兄为余治装。翌晨,自洪声里乘船赴望亭车站,乘沪宁铁路火车。车中读报,始悉革命军已于昨夜起义武汉。是日为八月二十日。既至校,同学四散,乃意欲待革命军进城投效,留校不去。事益急,学校下令驱逐全体师生仆役悉离校不许留,乃乘南京开出最后一班车,仅能赴上海。翌日为重九,上海街头挂白旗,高呼光复。余与家中音讯久绝,急归。先母见余,抱余头,几泣,曰:"方庆汝再生,初谓今生不复得见汝面矣。"七房桥办团练自卫,先兄为自卫队长,诸伯叔父皆为团员。先兄与一叔父去上海购得后膛枪数十支。命余为教官,教诸伯叔父兵操。立正、少息,听命惟谨。又聘一拳师教拳击刀棒。每夜,分番站岗村外之四围。先兄偕年老诸伯叔父及余逐岗巡视。又与他处自卫队联络,一切尽由先兄指挥。先兄时年二十三,余则年十七。

 

一九一二年春,余因乡间未靖,不忍又远离。亦无从筹学费,先兄命余赴七八里外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任职。教读生涯,迄今忽已六十三年矣。六弟年十三,先兄命余携去,曰:"汝或教导胜我,亦令其渐习离家生活。"翌年,送六弟进常州中学。一九一七年之秋又为余完婚。甲子乙卯间,五世同堂两遭火灾。前一次在第一进,此处本无人居。第二次在第三进素书堂东边,即先母与余夫妇所住。两卧室一书房,尽成灰烬。先祖父手钞五经,及《史记》评点,及先父窗课,同付一炬。五世同堂荒残不堪,亦无屋可居,乃又迁家至荡口。幸先姊远自汉皋携来多衣,一家得以蔽体。先母患胃疾,经月惟进水浆,半年始渐康复。

 

自后八弟又在常州中学毕业,兄弟四人皆在中学教读。先兄又为两弟同日完婚。乃兄弟集商。先兄曰:"吾兄弟必各分房异爨,庶可使慈亲节劳。"并由先兄及余两家轮流奉养,两弟妇初来,可免未识慈亲心性所安之虞。先母曰:"我今无事,当务督导长孙读书。"每夜篝灯,伴孙诵读。余在家,亦参加。同桌三代,亦贫苦中一种乐趣也。

 

先兄字声一,余字宾四,皆先父所定。先兄原名恩第,余原名思 。一九一二年春,先兄易名挚,易余名穆,六弟名艺字漱六,八弟名文字起八,皆先兄所定。先兄长子名伟长,则由余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