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玫瑰奥斯克·王尔德神话(第2/2页)

青年从草里抬头侧耳静听,但是他不懂夜莺对他所说的话,因他只晓得书上所讲的一切。

那橡树却是懂得,他觉得悲伤,因为他极爱怜那枝上结巢的小夜莺。他轻声说道:“唱一首最后的歌给我听罢,你别去后,我要感到无限的寂寥了。”

于是夜莺为橡树唱起来,她恋别的音调就像在银瓶里涌溢的水浪一般的清悦。

她唱罢时,那青年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抽出一本日记簿和一支笔。

他一面走出那树林,一面自语道:“那夜莺的确有些姿态。这是人所不能否认的;但是她有感情么?我怕没有。实在她就像许多美术家一般,尽是仪式,没有诚心。她必不肯为人牺牲。她所想的无非是音乐,可是谁不知道艺术是为己的。虽然,我们总须承认她有醉人的歌喉。可惜那种歌音也是毫无意义,毫无实用。”于是他回到自己室中,躺在他的小草垫的床上想念他的爱人;过了片时他就睡去。

待月娘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胸前插着尖刺,整夜地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昼夜地,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

最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于是那玫瑰的顶尖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地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地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黯淡得如同晨曦的脚迹,银灰得好似曙光的翅翼,那枝上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化身。

但是那树还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地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越紧插入那尖刺,越扬声地唱她的歌,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

如今那玫瑰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但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所以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

那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地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紧紧插入那枝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那种惨痛愈猛,愈烈,她的歌声越狂,越壮,因为她这回歌颂的是因死而完成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烈情。

那卓绝的玫瑰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

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天晓,挂在空中停着。那红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地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丛将这信息传与大海。

那树叫道:“看!这玫瑰已制成了。”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心头。

日午时青年开窗往外看。

他叫道:“怪事,真是难遇的幸运,这儿有朵红玫瑰,这样好玫瑰,我生来从没有见过。它这样美红定有很繁长的拉丁名字。”说着便俯身下去折了这花。

于是他戴上帽子,跑往教授家去,手里拈着红玫瑰。

教授的女儿正坐在门前卷一轴蓝色绸子,她的小狗伏在她脚前。

青年叫道:“你说过我若为你采得红玫瑰,你便同我跳舞。这里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贵的红玫瑰。你可以将它插在你的胸前,我们同舞的时候,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

那女郎只皱着眉头。

她答说:“我怕这花不能配上我的衣裳;而且大臣的侄子送我许多珠宝首饰,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草贵重。”

青年怒道:“我敢说你是个无情义的人。”他便将玫瑰掷在街心,掉在车辙里,让一个车轮轧过。

女郎说:“无情义?我告诉你罢,你实在无礼;况且到底你是谁?不过一个学生文人,我看像大臣侄子鞋上的那银扣,你都没有。”说着站起身来走回房去。

青年走着自语道:“爱好傻呀,远不如伦理学那般有实用,她所告诉我们的,无非是空中楼阁,实际上不会发生的,和缥缈虚无不可信的事件。在现在的世界里存在,首要有实用的东西,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

于是他回到房中取出一本笨重的,满堆着尘土的大书埋头细读。

本译文出处为1923年12月1日《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署名尺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