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

在欧内斯特·纽曼编辑出版的《回忆录》里,柏辽兹显示了其作家的身份,他在处理语言的节奏和变化时,就像处理音乐一样才华非凡,而且辛辣幽默。正如他认为自己的音乐“变幻莫测”,《回忆录》中的故事也同样如此,他在回忆自己一生的同时,情感的浪漫和想象的夸张,以及对语言叙述的迷恋,使他忍不住重新虚构了自己的一生。在浪漫主义时期音乐家的语言作品中,柏辽兹的《回忆录》可能是最缺少史料价值的一部。这正是他的风格,就是在那部有关管弦乐配器的著作《乐器法》里,柏辽兹仍然尽情地炫耀着他华丽的散文风格。

《回忆录》中有关莫扎特歌剧的章节,柏辽兹这样写道:“我对莫扎特的钦佩并不强烈……”那时候柏辽兹的兴趣在格鲁克和斯蓬蒂尼身上,他承认这是他对《唐璜》和《费加罗婚礼》的作曲者态度冷淡的原因所在,“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充足的理由。那就是,莫扎特为唐纳·安娜写的一段很差的音乐使我很吃惊……它出现在第二幕抒情的女高音唱段上,这是一首令人悲痛欲绝的歌曲,其中爱情的诗句是用悲伤和泪水表现的。但是这段歌唱却是用可笑的、不合适的乐句来结束。人们不禁要问,同一个人怎能同时写出两种互不相容的东西呢?唐纳·安娜好像突然把眼泪擦干,变成了一个粗俗滑稽的角色”。接下去柏辽兹言词激烈地说:“我认为要人们去原谅莫扎特这种不可容忍的错误是困难的。我愿流血捐躯,如果这样做可以撕掉那可耻的一页,能够抹洗他作品中其他类似的污点的话。”

这是年轻的柏辽兹在参加巴黎音乐学院入学考试时的想法,当时的柏辽兹“完全被这所知名学院的戏剧音乐吸引了。我应该说这种戏剧是抒情悲剧”。与此同时,在巴黎的意大利歌剧院里,意大利人正用意大利语不断演出着《唐璜》和《费加罗婚礼》。柏辽兹对意大利人和对位法一向心存偏见,于是祸及莫扎特,“我那时不相信他的戏剧原则,我对他的热情降到零上一度”。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柏辽兹将音乐学院图书馆里的原谱与歌剧院里意大利人的演出相对照后,柏辽兹才从睡梦里醒来,他发现歌剧院的演出其实是法国式的杂曲,真正的莫扎特躺在图书馆里泛黄的乐谱上,“首先,是那极其优美的四重奏、五重奏以及几部奏鸣曲使我开始崇拜他那天使般的天才”。莫扎特的声誉在柏辽兹这里立刻峰回路转了。有趣的是,柏辽兹对莫扎特的崇拜并没有改变他对那段女高音的看法,他的态度反而更加尖刻,“我甚至用‘丢脸的’这个形容词去抨击那段音乐,这也并不过分”。柏辽兹毫不留情地说:“莫扎特在此犯了一个艺术史上最醒目的错误,它背离了人的感情、情绪、风雅和良知。”

其实,莫扎特歌剧中乐曲和歌词融合无间的友情在那时已经广获赞扬,虽然这样的友情都是半途建立的,又在半途分道扬镳。这是因为戏剧和音乐都在强调着各自的独立性,音乐完美的原则和戏剧准确的原则在歌剧中经常互相抵触,就像汉斯立克所说的“音乐与歌词永远在侵占对方的权利或作出让步”,汉斯立克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说:“歌剧好比一个立宪政体,永远有两个对等的势力在竞争着。在这个竞争中,艺术家不能不有时让这一个原则获胜,有时让那一个原则获胜。”莫扎特似乎从来就不给另一个原则,也就是戏剧原则获胜的机会,他相信好的音乐可以使人们忘掉最坏的歌词,而相反的情况不会出现。因此莫扎特的音乐在歌剧中经常独立自主地发展着,就是在最复杂的部分,那些终曲部分,取消歌词单听音乐时,音乐仍然是清晰和美丽的。

与莫扎特认为诗应该是音乐顺从的女儿完全不同,格鲁克使音乐隶属到了诗的麾下。这位“一到法国,就与意大利歌剧展开长期斗争”的德国人——这里所说的意大利歌剧是指蒙特威尔第之后一百五十年来变得越来越华而不实和故弄玄虚的歌剧,单凭这一点格鲁克就深得法国人柏辽兹的好感。格鲁克从那个时代虚张声势的歌唱者那里接管了歌剧的主权,就像他的后继者瓦格纳所说的:“格鲁克自觉地、信心坚定地表示:表情应和歌词相符,这才是合情合理、合乎需要,咏叹调和宣叙调都是如此……他彻底改变了歌剧中诸因素彼此之间一度所处的位置……歌唱者成为了作曲者目的的代理人。”不过格鲁克没有改变诗人与作曲家的关系,与其他越来越独裁的作曲家不同,格鲁克在诗歌面前总是彬彬有礼,这似乎也是柏辽兹喜爱格鲁克的原因之一。在格鲁克的歌剧里,柏辽兹不会发现莫扎特式的错误,那些乐曲和歌词背道而驰的错误。